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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之后不久,接到烟台汇来的银子,却不止潘司事的五十两,还有蔼如的二十两。是洪太太经手,这一次她可不敢疏忽了,当时便将七十两银子捧到书房,听候洪钧发落。
“这二十两要退回去!”洪钧毫不思索地说。
“照说该退回去。不过,”洪太太问道,“以前的该怎么说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有潘老二接济,再收这二十两,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要跟她说明白,不然会起误会。”洪太太又说:“前两次都是四十两,这次只寄二十两。看起来,她的境况恐怕也不见得好!”
“那就更应该退还给她。”洪钧答说:“我马上写信。”
信中很委婉地解释了退银的原因,也很含蓄地问起蔼如的近况。信不长而情意重,最后特别提到,希望很快地得到蔼如的回信。
※ ※ ※
蔼如的回信久久不至,而有关山东的消息,却不断可以听到。是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东捻回窜山东,将运河的长墙冲破了。
原来洪杨甫平,捻军继起,分为东捻、西捻两大股,窜扰河南、山东、湖北、陕西各地。朝廷先调曾国藩专责剿捻,畀予的头衔是“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接着又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仍旧希望他们兄弟协力,能如平洪杨一般,克奏平捻的全功。
曾国藩拜此重命,大非所愿。而朝廷期望他在短时期内,就能成功,更是奢望。他的打仗,本来就讲究“先求稳当,次求变化”;看捻军飘忽往来,一日千里,以僧王所带的黑龙江马队之矫捷,尚且疲于奔命,最后僧王竟致中伏阵亡,便越发相信“以静制动”的道理,决定先求不败,再图进取。
他的方略是师明末杨嗣昌打张献忠“四柱八镇”之法的遗意,以河南的周家口、山东的济宁、江苏的徐州、安徽的临淮为“四柱”,称为“老营”,各驻重兵,多储粮械,用淮军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与周盛波,以及湘军的刘松山与易开俊,各当一面。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呼应,以逸待劳,果然将捻军狼奔豕突的活动范围,渐渐缩小了。
不久,又沿山东境内的运河两岸,筑起一道长墙,限制捻军不得东进。这些部署,很快地见了功效。不过局势只是稳了下来,要想肃清敌氛,却还得好些日子。朝廷急于求功,嫌曾国藩的行动太缓;同时指挥淮军亦很吃力,因而决定将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个对调,李鸿章负剿捻全责,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这是上年十一月间的事。
曾国藩设老营、筑运墙,以静制动的计策,原都是跟李鸿章商量过的。所以统帅虽有异动,战略并无变化。而东捻自这年二月间,徘徊在曹州、徐州一带,想趁机会渡运河而东。历时两月有余,积众十万以上,淮军狠狠打了几仗,却总是打不退东捻。不幸地,这年大旱,运河水浅,涉足可渡;东捻终于在五月十二日,由郓城突破运墙,干扰东平府一带。
这一下,京里有清议之责的朝士,大起议论,说是沿河筑墙制敌,形同儿戏。可是李鸿章不为浮议所动,将计就计,想了一条“倒守运河”的策略——原来是拒捻于运河以西,现在是拒捻于运河以东,打算步步进逼,将捻军驱入东海。
于是捻军只好东进,登州、蓬莱一带,大受干扰。洪钧得知这些消息,大为着急;常常深夜不寐,徘徊中庭,望着迢迢银汉,不知蔼如全家,安危如何?
※ ※ ※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底,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捻军由登莱反扑,李鸿章设于胶莱河的防线崩溃,东捻沿海南下,直扑江苏海州一带。
“烟台不要紧了!”洪钧总算能将心上一块石头移开。
“那么,”洪太太问道,“你烟台还去不去呢?”
原定中秋之后,复回烟台。如果照旧践约,便得赶紧动身,由上海搭海轮北上。洪钧对于这件事,踌躇不决已经好久了,到此刻仍然莫衷一是。
“只怕去不成了。”他说:“烟台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直没有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在想潘司事的婚期,也许已经更改;倘未更改,应该有喜帖来。如今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自宜慎重。但错过了这个相聚的机会,又未免可惜。
“我实在很想去。”洪钧又说:“一去见了面,当然要谈我会试的事。他能替我凑多少钱,说不定当时就给了我。不然,也一定有句确实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你得替我拿个主意看。”
“我看,”洪太太很吃力地说:“去一趟也好。”
“好!那就去一趟。”
就在作了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蔼如的信来了。拆开一看,洪钧倒抽一口冷气,颓然倒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好半天作声不得。
洪太太走来一见,大惊失色,“怎么?”她问,“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发痧?”
“不是!”洪钧有气无力地答说,“事情坏了。”
“什么事?”
“烟台喜酒吃不成了。”
“怎么妮?”
“新娘子死了!”洪钧将信重重一甩,“急症不救。”
洪太太亦觉恻然,不过她对霞初毫无印象,自然不会像洪钧那样难过。她关心的是潘司事。
“新郎官呢?”
“糟就糟糕在这里。”洪钧顿着足说:“新郎官失踪了!”
洪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白里发青,比她丈夫更难看。因为潘司事已是洪家一家希望之所寄,这个靠山一倒,关系太重大了。
“怎么会?”她急急问说,“怎么失踪的?”
“信上说得不详细。说是小潘押了一批货趁早到济南,中途遇着突围的捻子,拿他们冲散了。小潘的下落不明,看上去是凶多吉少了!”
洪太太像瘫痪了一样,连路都走不动,只扶着椅背喘气。见此光景,洪钧越发心如刀绞。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不振作精神,否则,一家就没有人能撑得住了。
“你不要急!”他极力装出起劲的语气,“我原来就没有完全指望他。好在时候还早,慢慢想法子,也还来得及!”
“哪里还早,转眼就是八月半;一到年下,家家要钱用,想借更难了。”
“我有办法!”洪钧拍拍她的背,“你要挺得住!你主内,我主外,一定可以安排妥当。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必让娘知道。”
洪太太点点头,用失神的眼色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消息。或者,”洪钧突然下了决心,“我到烟台去一趟。”
洪太太不作声,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窗前;仰脸望着窗外,西下的余晖斜照,照出她一张蜡黄的脸,两滴明亮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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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兴奋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骚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母避难,此刻不知身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皮,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其时已是日落黄昏了。
※ ※ ※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兴奋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身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身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迎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身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交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足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洪钧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还不曾接到的信,是报潘司事的噩耗。感念旧交,亦伤自己的命途多舛,刚有个可资倚恃的好朋友,谁知镜花水月,转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了。
就这样“流泪眼观流泪眼”,一楼沉寂。彼此都觉得有相拥痛哭的需要,但却都钉在那里未动。好久,洪钧才长长地嘘口气:“唉!真是万想不到的事。”他强自振作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爷,”蔼如喘着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真是心力交瘁。”
“换了谁都受不了!”洪钧扶着她的手说,“你坐下来,息一息。”
“这会儿好多了。”
蔼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来接待初归的远人,一面替他张罗茶水点心,一面询问旅况,东一句、西一句地不着边际,直到饭菜上桌,坐定了下来,才能从头细谈。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诸于传闻,但遇害已经证实,尸首已在海阳与即墨之间的金家口地方发现— 潘司事是押运一批李鸿章大营采购的军需到徐州。其时东捻盘踞在莱阳一带,道路艰难;只以军用紧急,限期迫促,牛八爷与潘司事商量,决定冒险由东面绕过莱阳,取捷径沿黄海南下。哪知东捻勾结两名外国流氓,偷运一批枪炮来华,定在峻山海口交货。潘司事欲速则不达,恰好碰上。
“潘二爷倒霉,赔上一条性命。牛八爷也搞得很惨,那批军需要值九万多银子,货色不到,李大人的大营自然不给钱。”蔼如愤愤地说:“不但不给钱,还要加几倍罚他先收的定洋。又说误了军用,要用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