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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误会了!我只劝你不必空等。”黄委员停了一下说,“外面有这么一种传言,说你跟洪文卿已经有了嫁娶之约,不过要等他中了进士才办喜事。洪文卿这一科是脱掉了,明年、后年不会有恩科,至快也得等三年。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蔼如据实回答。
“‘二十四番花信风’,女人花信年华,就如盛开的花,再下去就要伤春、伤迟暮了。你想,再过三年,你是二十六;洪文卿中了还好,不中呢?你是不是再等他三年?”
这话问得很有力量,可是在蔼如觉得问得多余。因为她与洪钧,根本没有如传言的嫁娶之约,这样,他的话问得再有理,也是无的放矢。
当然,她如这样率直回答,就变成“抬杠”,不是对“长辈”应有的礼貌,因而沉吟未答。
黄委员却以为自己振振有词,将她问得哑口无言,所以越发起劲,“我之劝你不要等,就因为越等越坏。你去想,到那时候你会进退两难;结果是委屈自己,人家还不见情。”
“我不必委屈自己;我也不要人家见情。”蔼如不知不觉地直抒胸臆,略似负气地答说。
“话不是这么说,小姐!”黄委员真有苦口婆心之慨,“我举个粗俗的譬方,举网得鱼,待价而沽;明明已得善价,总觉得意有未足,想等一等再看。等到快落市的时候,减价卖给原来那顾主,还得饶上两句好话。这不是委屈了自己,人家还不见情?”
举这样一件窝囊事来作譬方,蔼如觉得有伤自尊,心里不是味道。她也知道黄委员是好意,然而话不投机。关键在于她与洪钧将来会“好”到如何程度,落得怎样的一个结局,连她自己都还茫然。而黄委员却已认定她与洪钧,眼前纵无嫁娶之约,将来亦必非洪钧不嫁。这就无怪乎谈不拢了。
为了结束这场无谓的谈话,她决定作一个明确的表示,“洪三爷是有太太的,我还能存什么妄想?”接着,她站起身来说,“黄老爷,你请随便坐,我替你去弄点心。”
这其实是一种客气的逐客令。却不知黄委员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还是真的等着想吃点心,反正并无告辞的意思。既然如此,蔼如就只好关照小王妈弄两碟现成的点心来请他吃。
“蔼如,我细想过了!”黄委员夹了个包子顾不得吃,先忙着重拾中断的话题,“你的意思是不肯给人做偏房?”
“是的。”
“这怕有点难——我说难是,你想嫁到官宦人家做正室夫人,恐怕不容易。洪文卿那里当然不必谈了!如今我倒有个主意,倘或你有意思,倒不妨谈谈。”
“黄老爷的好意,我自然感激。”蔼如将一碟姜丝推到他面前,“包子冷了不好吃了!你先趁热请用,有话回头再说。”
黄委员点点头,很快吃完了一碟包子;胃口、兴致似乎都很好,从蔼如手里接过手巾擦一擦嘴,随即又开谈了。
“你看那位何翰林怎么样?”
蔼如大感意外,而且心头雷轰电掣般,一下子闪过好几个念头,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来意,是为何百瑞作说客!
这件事有些好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于是,蔼如定定神答道:“何老爷一表人才,满腹诗书,当然是好的。”
“你这是真话?”
“我骗黄老爷干什么?”
“好!”黄委员沉吟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话,我先说在前面。这是我刚才方始想到的一个主意,那边还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做媒总是一步一步拉拢来的,我先跟你谈谈。何翰林悼亡已经一年多了,做媒人的很多,只是他伉俪情深,一直表示不想续弦。我这位兄弟,人比我古怪,话不会瞎说,往后大概不会再有正室夫人的了。蔼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黄老爷,我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虽无正室夫人,不能没有一个人朝夕相共。这个人也等于正室夫人一样了!”
蔼如觉得他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且有种没来由的受辱之感。可是,断然拒绝是不聪明的办法。将黄委员转化成这种态度,可说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应该珍视护惜,犯不着为件不相干的事得罪他。
于是,她轻盈地笑道:“黄老爷,你真正热心。这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尽管想,尽管想!”黄委员仍然是通达的,很有自信地说:“终身大事,不宜草率。我自觉为你打算得很实在,你不妨跟你娘商量商量看。”
“是!”蔼如试探着问:“你老今夭回去,是不是也要跟何老爷谈?”
“那得看你啰!”
听得这样的回答,蔼如放心了,知道他不会鲁莽,“依我说,到是暂时不说的好。”她自问自答地解释:“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决不是立时三刻可以谈得妥当的。你老如果跟何老爷一提,他看不中我,又不好意思当面回绝,当然是敷衍着再说。你老热心,岂不是牵肠挂肚,平空上一桩心事。如果他看中了我呢,我这里还没有确实的回音,又害他上一桩心事,一路上心神不定,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黄委员先是含笑静静听完,脸上表情变了,是爽然若失的神气。“蔼如,”他自语似地说:“我真小看你了!”
“怎么呢?”蔼如略有些不安,“如果我话说错了,你老千万包涵。”
“我是真心话。你胸中大有丘壑,词令绝妙。我以往把你看低了。这件事,你只当闲谈,听过就算了。”说罢,黄委员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蔼如自然要挽留,留不住也只好由他。一个人静下心来,回想刚才交谈的经过,又惊奇,又得意——自己劝他在何百瑞面前先不谈此事的话,听来实在像取瑟而歌,婉讽暗喻,回绝得干干净净。然而这是自己事先绝不曾想到的,所谓“大有丘壑,词令绝妙”,实在是不虞之誉,受之有愧。
※ ※ ※
看起来雨过天晴,阴霾尽扫;不道那天隔墙有耳,无意中听得的话,却深深印入心中了。
这个有心人就是李婆婆。
她的看法、想法,当然与蔼如有别。只是独生娇女,偏又沦落,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女儿,因而有许多地方虽不以蔼如的见解为然,而到头来总是徇己屈从。当然,最莫奈何的,是她自己拿不出胜过蔼如的见解来!
这两天不同了,她觉得黄委员的见解,胜过蔼如,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为蔼如“打算得很实在”。她又怕自己看得不够透彻,私底下跟小王妈密密商议过几次。反复考虑,彼此的看法已十分接近,都认为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以谈一谈的机会。像蔼如那样,拿语言僵走了黄委员,决不是可以得意的事。
这天是四月十五,月明如昼,薰风微拂;蔼如在画室中沏了一杯好茶,吃着零食在窗下闲坐赏月。李婆婆觉得这是母女深谈的好时刻,便装了满满一袋烟,悄悄走了进去。
“娘怎还不睡?”蔼如问。
有她这句话,正好搭了上去,李婆婆叹口气说:“哪里睡得着。一连好几天了,夜夜双眼睁到天亮。”
蔼如大惊,“怎么了?”她问:“莫非生病?得要请大夫看才是。”
“我是心病。”李婆婆急转直下地说:“从那天听见黄老爷跟你说的那番话以后,我就没有睡好过。”
蔼如颇感意外,“黄老爷的话,娘,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到底是读过书的,说得那样子透彻,我心里也有那点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蔼如的心一沉,顿觉月不明,茶不香,零食也甜得发腻了。
李婆婆看她的脸色不好,怕闹成僵局,赶紧分解,“我早说过,你的终身大事,由你自己作主。不过,”她说,“你将来自己有了儿女,才会知道天下做父母的人的心!”
“将来的事,不必去说它;也许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到老,到死。”
是负气的口吻。李婆婆有些气,也有些着急,“你看你,”她微带责备地,“一点都不受商量。”
蔼如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过口中不肯服输认错;想了一会,平静地说:“娘既然许了我自己作主,又何必为我瞎操心。最好拿黄老爷的话丢开。”
“我倒想丢开,谁知道那些话偏要找上我!你说怎么办?”
这可是无可奈何之事。蔼如苦笑着说:“娘真是自寻烦恼。”
“不是为你,我会烦恼?‘阴阳怕懵懂’,一个人最好糊里糊涂,吃饱喝足睡得香,是顶有福气的人。如果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就有烦恼。”
“娘,你弄明白了什么?”
“还不是你心里的事吗?你又不肯做偏房,又丢不下洪三爷,自己骗自己等在那里,会等出个什么结果来?除非— ”李婆婆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罢了,罢了,我也犯不着好端端地去咒人家。”
蔼如懂了,她母亲未说完的那句话是:除非人家洪太太一场病死了,你才有指望。
蔼如不是不讲理、不服善的人,心里虽不喜她母亲的这种想法,但却不能不承认她母亲看法很深、很实在。
不仅如此,她自己还有进一步的领悟,即令洪太太下世,洪钧成了鳏夫,衣冠之家是不是容许她这样身份的人着红袄、坐花轿?犹成疑问,眼前的何百瑞,不就说明了一切了吗!
转念到此,心灰意懒,“娘,”她软弱地说,“今天不要谈这个了,好不好?”
李婆婆默然,一方面意有不忍,一方面是着急— 今天不谈,明天不谈,要到哪一天才能谈。女儿不小了,再拖两三年,就会跟黄委员所说的,落市的鱼鲜那样,难找“主顾”;而眼前这个“主顾”,不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放走了实在可惜。
于是,她决定还是要说,“我只说一句话,何老爷我也仔细看过了,人品决不比洪三爷差!你仔细去想一想!”
说完,李婆婆站起身来,一手提着烟袋,一手捶着后背,慢慢地走了出去。那伛偻着腰的影子,落入蔼如眼中,不由得一阵心酸。她很清楚地觉察到,就在这几个月之间,特别是泰山烧香回来以后,母亲老得多了!
“只怕我能等,娘也等不及!”她在心中自语,“怎么办,难煞人!”
于是,这一夜的蔼如又失眠了。通前彻后一遍又一遍想,总觉得自己多少年来想争口气的志向,不能轻弃。洪钧那面,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何百瑞这面,不妨跟黄委员谈一谈,如果对方肯让步,只算为老母委屈,就认了命吧!
于是,天色微明时,她又去叩李婆婆的房门了。
※ ※ ※
“黄老爷一直照顾我们苦命的母女,感激的话,我也不必说了。今天请黄老爷来,是要跟黄老爷赔罪;我女儿不懂事,言语不知轻重,伤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千言并一句,请黄老爷看她年纪轻,不要放在心里。”
黄委员有些困惑,不知李婆婆这样郑重其事地致歉,是为了什么?因而只好笑笑说:“言重,言重!蔼如并没有拿言语伤我。”
“黄老爷真厚道!黄老爷相好的朋友,一定也很不错的。”李婆婆急转直下问道:“那位何老爷进京之后,可有信来?”
一听这话,黄委员精神大振,“怎么?”他问,“是谁在惦念他?”
“这,黄老爷就不必问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请黄老爷来,是要替黄老爷找个麻烦。不知道黄老爷有没有心思管闲事?”
“李婆婆,你好口才!话都让你说在前面了,有麻烦我也不能怕,没有心思我也得管闲事。是不是谈蔼如的亲事?”
“是的。”李婆婆干净俐落地开条件:“我不要男家的聘礼,也不要男家养我;我把女儿白送给他,不过要他拿花轿来抬。”
黄委员愣了愣答说:“照蔼如的人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