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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听到那个“累”字,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肩膀方才笑道:“只是坐在马车上倒也没什么。许夫子终究是名望,又是我请来的,不管他说不说,咱们该尽到的礼节还是要尽到为好。”
咱们……这两个字让冯蓉怎么听都不是滋味,见赵胜自承,心里不由微微一痛,忙敛起裙角蹲在了赵胜身后的池边道:“要不我帮公子揉捏揉捏肩膀,活了血脉身上就舒坦了。”
赵胜原来只知道冯蓉擅长杀人,倒没想到她还会这一手,“呵呵”一笑道:“我原先怎么没听说蓉儿会推拿……噢,推拿之术似乎与武学有些牵连,怕也是冯首领传授的吧?”
“不是。”冯蓉见赵胜放松了双肩重又仰靠在了池边,便俯下脸挽着衣袖说道,“外祖父在世时在乡间行医,娘小时候常常帮着打些下手,看也看会了。后来娘教了我一些,说等我……”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挽着衣袖的那只手猛然停了下来,冯蓉面热心跳地抬眸偷偷看了看赵胜,见他闭着双目只是笑微微的静听,只怕并没有往心里去,心绪这才安稳了许多。
然而冯蓉这次却想错了,赵胜只停了一瞬便笑着接道:“等你长大嫁了人,夫婿外出劳作回到家里,你要是能帮他按摩按摩,他心里定然欢喜。”
冯蓉此时心里正在矛盾挣扎,见赵胜接她无心之失的话茬,脸颊顿时涨的通红,微微嗔道:“公子你……蘅儿还说公子被礼仪堵住了嘴呢,原来笑话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这怎么是笑话人?你帮我揉捏活血,我心里当然欢喜。”赵胜笑了一声,转口道,“冯首领豪侠执义,天下闻名,我先前便大是仰慕,却从来没想到能与你相识。蓉儿,你和冯夷来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听你们提过家里的事,你不妨跟我说一些。”
冯蓉见赵胜变了话题,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扭捏,不觉目光复杂的看了他片刻,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垂下眼帘一边继续挽袖一边幽幽的说道:
“外头的事就那些,哪有什么好说的。爹原先整日在外头奔忙,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就算是回来了,除了督促我和哥哥练武,整日都是不苟言笑,半天都难听见他说几句话。我和哥哥从小只跟娘亲,都没觉着爹是家里的人……听娘说,爹小时候在乡里势单力孤受人欺负,实在过不下去了方才跑出来投奔师门的。”
“噢,原来冯首领是这样当得墨者。”
“嗯。我们家几代单传,爹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在乡里是独门小户。后来爷爷死的时候爹年岁还小,那些远支的本家便算计上了家里的几亩薄田,派役派饷什么的总是往爹身上压。爹势单力孤哪里斗得过他们?后来在乡里没办法再立足了,这才和刘师叔一起跑了出来。”
“刘师叔?”
“就是叔段哥的爹爹,那年跟爹一起……一起走了。”
冯蓉想到爹娘的惨死不觉黯然,心思瞬间不知跑到了哪里。赵胜见触到了她伤心处,不免也是一阵沉默,但转念间一想,却又似乎从冯蓉的话里悟出了些什么。
冯文是在家乡过不下去方才跑出来的,这些话听起来怎么与赵国如今面对的局面如此相似?然而冯文斗不过那些本家还能选择逃跑,但赵国即便陷入窘境却又能往哪里跑……
赵胜突然之间心灵福至,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世事如棋那句话果然没有错,这天下的事便仿佛一盘棋局,当年赵武灵王为兴赵,以进攻中山和群胡“做劫财”开始胡服骑射;安平君赵成他们为拿回失去的权力,借“两子并立”事件“造劫”发动沙丘宫变;赵成死后,李兑虽然拉拢宗室,却又不肯将封地用人用物权还给诸封君,何尝不是要以此“做活”以控制权力;自己为扳倒李兑,跳出邯郸借用魏国的力量,现在又在为牵制秦国借征伐楼烦匈奴之机岂也是在“做活造劫”;而某人或者某些人为了敲山震虎,搅乱赵国朝堂人心逼迫自己退兵,何尝不同样是在“造劫”?
赵国国内如此,赵国之外同样也是如此,秦国借用齐王的野心拉拢齐国对付赵国是在“造劫”;燕王派秦开来赵国传递机密看似被逼无奈,但又何尝不是他看到燕国经过二十多年发展已经有了力量,准备以赵国为平衡,借秦齐互帝之机“做活”跳出齐国控制呢?
好一群棋手……
赵胜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日跟徐韩为所说的“赵国既赵胜、赵胜既赵国”并不含丝毫伪意,毕竟作为赵国公子,如果赵国亡了他便再没了出路,再加上他知道长平之战赵国大败以后被白起坑杀四十余万兵卒,从此拉开了秦国并吞天下的序幕那件大事与历史上的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这就更让他感到时不我待了。
然而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去解决却又是另一回事,这个世界虽然因为赵胜的蝴蝶效应已经迥异于原先的历史,但赵国四战之地的窘境却依然没有丝毫改变,西边秦国是虎,东边齐国是狼,南边的楚国虽然与赵国隔着同为三晋的韩魏,但争霸中原的野心又何曾消失过?这就意味着不管赵胜想先从哪边打开局面,在没有稳定后方的情况下,身后都会有牵制力量,最终只会让他什么也做不成。
即便不去考虑外部的事,单单赵国国内的牵制力量便已经足以让赵胜寸步难行了。什么变革,什么图强,在有些人眼里根本比不上自己的私利,如今赵胜还什么都没做,只是为北征向他们借了些钱,他们便忍不住跳了出来,赵胜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当真铺开了搞变革他们又会如何。
这些人都非易于之辈,赵武灵王的前车之鉴不远,内外交困之下如果不能亲手创造一个好的局面,徐徐而进先变革图强再争霸天下的路根本走不通,秦齐楚诸强不会给赵国这个机会,宗室中那些守旧的人同样不会给赵胜机会。那么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也只有想办法在别处“落子”了……
这一步棋应该如何走……赵胜感觉脑子都疼了,顿时对自己在历史知识上的缺乏痛恨无比,作为一个穿越客,居然只知道廉颇、蔺相如、乐毅这些历史名人,实在是失败无比,要是能够提前知道些历史细节该有多好啊。
嗯?历史细节,乐毅,稳定的大后方……对,乐毅!赵胜眼前忽然一亮,心胸瞬间开阔了许多,谁说当真不知道一丁点历史细节,这不说来就来了么?
“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妇人之仁可行不通,该狠下心来的时候就得狠下心。既然都是弈棋高手,我不妨陪你们好好手谈一局。”
赵胜心里一阵兴奋,抬手正要向胸前撩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右肩上一阵疼,就仿佛被人抬手紧紧一扣,紧接着又被什么坚硬带刺的东西猛地刮蹭了一下。这疼痛虽然不是很强烈,却来得实在突然。赵胜猝不及防登时挺紧腰倒吸了一口气。
“哎呀,公子!我,我走神了,刮疼了吧?”
赵胜想心事的工夫,冯蓉也正在心思满腹,一会儿想到爹爹的惨死,一会儿又在为自己现在的左右为难满心酸楚,早就把娘传给她的那些手法技巧抛到了九霄云外,走神之下顿时忘了十指之间抓的到底是什么,出于拿剑的习惯使然右手便不由自主的满把抓了下去。
冯蓉要是仅仅抓下去倒还没什么,可她因为长期握剑,手掌接近手指根处早已经磨起了茧子。这茧子虽然不厚,但长年累月与剑柄摩擦,难免会磨出些刺来,要是扎上一下实在提神。
“大姐,杀鸡拔毛也用不着这么大力气吧。”
赵胜猛然回过了神来,回头见冯蓉赤着双手一脸的不知所措,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要是不吭声倒也罢了,这句话一出口,冯蓉立刻双颊飞霞,微微蹙着眉羞恼的道:“我早就说我不行了,粗手笨脚的,可蘅儿她非得……”
冯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猝然间刚想站起身来,那边赵胜却一脸讪然的抢先抓住她的手笑道:“好了好了,我只是随口说笑罢了,你怎么这么当真,连粗手笨脚的话都出来了?”
“可,可我这么笨,公子也不嫌?”
你还不如骂我几句让我心里舒坦呢……冯蓉被赵胜话说的差点哭出来。赵胜笑了一声,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一边抬手磨挲着她的手心一边柔声说道:
“你又不是府里自小养了伺候人的使女,不会做这些就是笨吗?你是练武之人,英姿飒爽才应该是本色。我虽然一直没说,却早已看出你这些日子在府里憋屈坏了。蓉儿,你身子若是当真恢复好了,倒不妨到刺马军去帮一帮刘元他们。”
“公子,公子这是要撵我走么……”
冯蓉心中一阵凄凉,君府自有君府的规矩,更何况公子还是一国相邦,如何会让自己的妻妾出头露面惹人笑话,再说自己又不像蘅儿那样自小照顾乔公心思细腻,手里眼里都有活儿,怎么可能讨得公子欢心,公子这样说必然是委婉之意了。
冯蓉心里本来还在挣扎,但想到此节反而坦然:罢了,罢了,本来就不该属于这里,又何必奢求,这样何尝不是个对谁都好的结果……
赵胜只当冯蓉误会了自己,如何能想到她会有这些心事,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才道:“我怎么会赶你走?如今冯夷他们都不在邯郸,刺马军里没有几个能压住阵的人。乔公虽然受冯夷所托帮着筹备,但他对赵墨来说终究是外人,有些话实在不好说。你虽是女儿身,赵墨的人却服你,若是出面就等于我亲自前去运筹,我还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知道你是一只野鹿,应该在山林莽野上奔跑,我若是只想着自己颜面如何,即便给你再宽敞的华屋,再珍奇的珠宝也只是困住你,却无法让你开心。我绝不会那样做,别人要是侧目那便随他们去好了,你只管放心帮我就是。你……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要这样呢……冯蓉此刻早已经控制不住眼泪,尽力地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没……沙子迷眼了。”
“这屋里哪来的沙子啊!”
赵胜顿觉无力,嗵的一声坐回了池子里,顿时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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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虽然让乔端去休息,但乔端最终还是坚持跟着赵胜去了白府。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路上除了平原君府的灯笼照明便在看不到一丝光亮。邯郸城巡夜的兵卒都是有眼力件儿的人,就算离得再远,只要看见这大队人马的规模和架势,不用猜也能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谁还会上来找晦气。
中国的礼节是越往后发展越少,先秦作为文明发端反而是礼仪最繁琐的时代——当然了,至于守不守还要看个人表现。赵胜对许行以师礼相迎,这又是第一次去拜见,礼节丝毫不敢怠慢,车驾到了白府的偏门便停了下来。
白家虽然不敢去比各个君府,但在邯郸也是数得上号的府宅,论规模恐怕比有些卿士府还要大些。府大人多规矩自然也严,像偏门这种主家一年都来不了几趟的地方从来都是天黑就闭门,仆役杂差们谁要是回来晚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头过夜。
太阳一落山门房便早早的闭了门,这时候头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