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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司涂威撞上燕霡霂,吓了大跳,慌忙过来见礼。判司乃郡守身边副职,官阶颇低,论职级与燕霡霂天差地远,何况这位燕将军身份特殊,性格冷僻,不好相与。看一一忤逆犯上,扯破燕霡霂衣衫,涂威越发慌神,踏起一脚,踩在一一手背上,重重碾压,“大胆!”一一发出凄厉惨叫,“将军救我!”
燕霡霂冷冷喝止,“住手!”涂威忙不迭地松脚,陪笑道,“燕将军,沙奴大胆忤逆,冲撞将军,卑职这就下令,砍断他的双手!”一旁的好伯心头叫苦,“这个沙奴容颜极美,亦男亦女,奇货可居,痛打一顿倒还无妨,倘若整成残废,那就再不值钱,大大地亏本!”好伯本是来自木都,知晓燕霡霂的性情,暗忖,“纵然把我家阿郎的名头搬出来,也吓唬不了这个玉面魍魉,沙奴撞到他的手里,怕是活不成了。”
不料燕霡霂眉眼淡淡,“放了他!”涂威疑心自己听错,抬头打量,燕霡霂满面凝霜,深沉莫测,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涂威挥了挥手,众人便放开了一一。燕霡霂吩咐道,“立刻备马,我要往云国去!”他是皇帝近侍,征调马匹,可便宜行事。涂威连声答应,须臾便牵来飞马,并南国过境文书。涂威心头兀自惴惴,陪笑道,“燕将军,朱太守外出未归,请暂且使馆歇息,容卑职等为将军接风洗尘。”燕霡霂摇头,“不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尺素家书,烦请带往木都,交给我父亲燕侍中。”涂威小心接过,还待客套,燕霡霂已拔腿离去。
斜刺里一一冲了出来,跪倒在燕霡霂的脚边,“将军,求你带我一起走!”燕霡霂停住脚步,一一扬起头来,颤声恳求,“我若留在这里,会被他们打死的。”燕霡霂打量沙奴——不知因为遍体鳞伤,还是因为赤(-)裸寒冷,或是恐惧害怕,少年奴隶瑟瑟发抖,跪立不稳,他面无血色,唇上满是齿痕,眼神恐惧哀怜,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
燕霡霂从来厌恶弱者,他的哲学便是,可怜者可恨。如今经历艰难,他方才明白,弱强便如同生死,如同阴阳,永远相伴相存,永远变幻莫测。他燕霡霂便是强者么?虽然不愿承认,然而他心知肚明,自己在陈涟面前,一直都是弱者;而当陈涟遇险,生死契阔的誓言犹在耳边,他却阻止不了天命轮回的脚步。想着陈涟的撒手离去,一股疲惫无力的酸痛,慢慢向四肢百骸流淌。这世间,恐怕只有远在天际的光阴城主,才能无所不能吧?
沙奴跳出来拦阻燕霡霂,涂威暗暗心惊,向左右使个眼色,几个南兵箭步抢上,老鹰抓小鸡般揪住一一,拖将下去。燕霡霂凝望眼前拼命挣扎、乞求怜悯庇佑的孱弱少年——生为沙人,忍受折磨羞辱,也是他们的天命么?该死的上苍,该死的命运!燕霡霂心头涌起一丝愤懑,冷然开口,“放开这个沙奴,我买下他了。”
带着一一离开官邸,燕霡霂解开他的镣铐,“你走吧!”一一吓了大跳,“郎君别赶我走,我会好好服侍将军,我什么都会做的。”燕霡霂冷冷道,“我不要人服侍,再不离开,我就杀了你!”一一怔了一怔,随即哭诉哀恳,“我没有家,也没有地方可去,沙奴落单,会被打死的。”砂城欺辱沙奴的民风,燕霡霂是知道的,他心忖,“我着急赶路,哪有空管他的死活?”不再理会沙奴,牵马前行。
穿越闹市,抵达官府驰道,便可策马飞行。燕霡霂拉住缰绳,虽不回头,也知那个沙奴紧紧尾随自己。少年一瘸一拐,强忍伤痛一路小跑,唯恐跟丢了主人。燕霡霂暗想,“我此去海之角,渺人急着抢夺宝石,只怕已布下天罗地网,正等着我入彀呢!”无论前面刀山火海,他唯一惦记的,便是促成妻子安然转世。
心念转动,燕霡霂忍不住抚摸一下胸口,陈涟尸体斩断后,慢慢聚合,凝成干花,被他藏入怀中。耳边忽然划过他俩从前的对话……“举国闻名的燕家将军,若被剥光身子倒悬木都城墙之上,你猜南人会不会拍手称快?”他恼羞成怒,骂她,“闭嘴!再啰嗦,便把你制成干花!”
一语成谶,她竟真的成了干花?燕霡霂心下酸痛,记起自己的誓言,“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可惜,“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太金贵,他没办法兑付。燕霡霂低头缓行,嘈杂叫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这里有个沙奴,大家快围住他!”燕霡霂回头望去,众多南人如恶狼般四方涌上,围住一一。因为是非城与南国征战多年,双方彼此欺凌,已经成为常态。其中几个壮汉双眼放光,“啧啧,怎么被打成这样?跟大爷回去,大爷好好疼你!”另外几个连声催促,“啰嗦什么?扒光他!”
一一拼命叫喊挣扎,却敌不过如狼似虎的南人肆虐,片刻便被剥个干干净净。众人发出怪叫,“咦,是个半男女!”燕霡霂瞟了一眼,这个沙人兼男女体,如此怪胎,倒是头次见到。众人眼泛绿光,凑将上去,七手八脚,抚摸蹂躏,一一尖声大叫,“燕将军救我!”燕霡霂眼神淡漠,却不理睬。
身后传来南人的狂笑,“找根棍子,捅捅看!”“不,瓶子更好!”接着响起一一凄厉的叫喊,“下辈子投胎,再不作沙人!”众人哈哈大笑,一个男子讥讽道,“贱奴!投胎转世,能做什么,由你说了算么?你莫非当自己是光阴城主?”“就算前世天王老子,今生怕也是个贱命!”这世间,谁能操纵来生的命运?人们传言,惟有光阴城主能掌控未来。即便幽国女主,也无权过问。燕霡霂暗道,“她的来世,会是什么?”
忽然心头一阵狂跳,她的来世,应该还是渺人。燕霡霂暗忖,纵然她来世转为沙人,他也一样爱她,保护她。然而,面对芸芸众生,他一个肉眼凡胎,如何分辨得出哪个是她?燕霡霂停下脚步,转身向沙奴走去,他一路行走,随手抓起身侧几个猥亵男子,扔了出去。数人飞将出去,砰得撞在树上,反弹后骨碌碌滚落,直跌的赖在地上爬不起来,大声□□。南人被他汹汹气势吓住,纷纷住手,如鸟兽四散开去。
一一半跪半伏,低头哽咽,身上多了数道抓痕。燕霡霂打量众人,寻个身材细长的,命令道,“衣服脱了!给他穿上!”他话音冷冷,却带着不容忤逆的威严。那人乖乖听话,手忙脚乱为一一穿好衣服。燕霡霂冷然道,“跟我走吧!”
一一满面通红,挣扎着起身,却已站不起来。燕霡霂皱眉,吩咐一个壮汉,“背了他!”壮汉本待发怒,瞥见他冰刀般凌厉眼神,不由打个冷战,乖乖扛了一一,放到飞马之上。燕霡霂牵马,听到一一抽泣之声,不耐烦道,“吵什么?闭嘴!”一一慌忙举袖擦拭眼泪,鼓足勇气道,“多谢将军!”燕霡霂面色冷郁,“谢什么?我此行凶险,你跟了我,未必能活着回来!”一一满脸讶然,偷窥燕霡霂神色,却瞧不出端倪,于是讨好笑道,“燕将军神武,奴婢早就耳闻,跟了将军,怎么会有危险?”燕霡霂心中发酸,“我算哪门子的神武?”又忖,“他自要做死,却也不关我事!”
燕霡霂不再赶他,一一倒是满面欢喜,“一一会好好服侍将军,包将军满意。”这话颇为暧昧,意在试探,燕霡霂不解风情,却未领会,只淡淡道,“依依?你的名字?”一一点头,“是一二的一,奴婢长在黄金巷,无父无母,名字是管事娘子随口取的。”看燕霡霂不语,又补充道,“就是独一无二的意思。娘子说,天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说话之间,猛地咳嗽起来。一一赶紧捂住嘴巴,探手入怀取药。
燕霡霂瞥见他指缝间淅淅沥沥渗出鲜血,微微凝眉,“你有肺痨?”一一连忙摆手,“不是的,是肺上的小毛病,不会传染。”从怀中取出一朵殷红的百合花,塞入口中。燕霡霂听陈涟说起,有种百合,清热解毒,止咳止血,治疗肺病很为灵验,沙人无钱买药,吃花草治病,也不希奇。燕霡霂不再理会,翻身上马,飞马展翅疾驰,逸翮青云。
一一天生就有肺病,处处被人嫌恶,此刻偷看燕霡霂,他竟毫不在意,暗忖,“此人果然与众不同!”稍稍心安,忽然身子腾空飞起,一一吓了大跳,便要大叫,又恐燕霡霂厌烦,慌忙咬住袖子,止住呼之欲出的惊骇叫喊。燕霡霂心底厌烦,暗忖,“没来由的,怎么多了个沙奴,甩也甩不脱?”为免一一聒噪,索性点了他的穴道,急急赶路。云国只有白昼,没有夜晚,燕霡霂奔得筋疲力尽,这才止步下马,可巧前方立着一处乡下人的茅屋,便前往借宿歇息。
茅屋中住着位乡下老妇,因为儿子当兵戍边,家中只留下老妈妈一人,颇为孤寂。她瞧见燕霡霂两人,十分热情,招呼他们坐下,张罗着生火烧饭。一一活动手脚,对燕霡霂道,“将军稍歇,我去饮马喂食!”燕霡霂有些奇怪,“你……能走呢?”一一不在意的笑了笑,“奴婢每天捱打,早就练就了一身皮糙肉厚,休息片刻就好!”她手脚麻利,帮助农妇一起作饭,服侍燕霡霂用膳,又去铺被温床。
数日以来,燕霡霂习惯独自奔波,照顾怀中陈涟,此刻两手空空坐在院中,一时竟有些茫然。一一收拾停当,来到院中,见他坐在树下把玩匕首,匕首刀刃尖锐,闪烁着一轮又一轮涟漪般的红光。一一蓦地怔住,停下脚步,并不走近,远远叫道,“将军,热水放好了,奴婢服侍郎君沐浴吧!”
燕霡霂轻轻摩挲匕首,耳边听见女子低低声音,“她是谁?”燕霡霂并不回答,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红色光芒忽然挣脱匕首,仿佛化身一条调皮的小蛇,缠上燕霡霂的手指。女子笑道,“我才不走,我要一直跟着你!”燕霡霂叹口气,女子又道,“我不喝你的血,我自己可以找吃的。”原本弯曲缠绕的红色光芒,忽然直挺挺立成一线,仿佛翘首张望,“这个沙奴,能吃么?”
这团红色光芒,正是陈涟身上的蛊灵。燕霡霂破开尸体,蛊灵本该消散,谁料她喝了太多燕霡霂的鲜血,灵力大增,并未消亡。她不肯离去,索性钻入燕霡霂的匕首之中,白日昏睡,晚间醒来。此时观天色光亮,才知来到云国。燕霡霂喝止她,“别吃这个沙奴!”女人咯咯笑道,“沙奴最懂得服侍男人,你这么快就有了新欢?”燕霡霂心头苦笑,红色光芒突然飞起,作势向一一扑去。一一高声尖叫,抱头鼠窜,燕霡霂伸指拦阻蛊灵,“别闹了!”蛊灵洋洋自得,柔软身子一弓一放,仿佛离弦之箭倏地飞驰而去,“等我吃饱,再回来找你!”
一一惊魂未定,半晌方回过神来,也不敢多问,只说,“请将军沐浴!”燕霡霂应声道,“知道了,别跟着我!”一一连忙点头,忙活完毕,待燕霡霂上床,便蜷在他脚边躺下。燕霡霂冷冷骂道,“滚出去!”一一唯唯诺诺,应声爬将起来,走到门外,重新蜷缩躺倒,宛若一条温顺的小狗。
燕霡霂浑身疲倦,眼皮发涩,却始终难以入眠。他的心底空落落的,好像身边缺了什么,自己正焦灼地等待着她的到来。然而,男子的内心却告诉他,自己所等待的,永远再不会来临。噢,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些日子,陈涟总围绕他的身边,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燕霡霂自嘲地苦笑,摸了摸怀中的干花,听耳边滴漏水声响起,一滴一滴,不疾不徐,冷静到绝望,绝望到胆寒。弟弟常讽刺他,说他太上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