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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掩上纱帽走出宫门。
门外是一片白得耀眼的雪地,无间身披一袭黑色的狐皮大氅,黑白分明,几可入画,卓然立于宫殿门前。
他向我一步一步地走来,轻轻的脚步,踩在雪地上,雪粉流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是重重地踏进了我的心里。
一步一步,那么重又那么轻,那么轻又那么重。
终于,他站到了我的眼前。
火红的狐皮大氅从他臂弯展开,仿佛寒风中陡然飘来的红云,落到了我的身上。温暖的感觉,连同眼前这张比红狐皮还要夺目的脸庞上耀眼的笑容,一起贴进了我的心间。
“无间。”我轻唤他。
“嗯。”他轻声应着,一手牵过了我的手。
“走走吧。”我说。
“嗯。”大掌反转,与我的五指交叉相握。
隔着帽檐垂下的纱幕,我近似贪婪地望着他刀削斧劈的侧脸。……终于,我可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细细描画眼前这个带给我无比勇气重生的男人了。
“知道戴上纱帽挡风,怎么就不知道披上大氅,还好我给你带来了。”他取笑我,声音温润如玉。
我看着雪地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步,就好像看见了我和无间这几年起起伏伏的夫妻生活,心里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去马车里吧。”我说,该面对的始终都是避不过的。
这次来接我的马车比上次的要好得多,车内宽敞明亮,足够四个人并排躺下;内壁装饰精巧繁复,贵气逼人;角落里烧着一尊四角盘螭金铜烤炉,红红的火光驱走了冬雪的寒冷,使整个马车内温暖如春。
我坐到了无间对面,低头取下了遮脸的纱帽,然后抬头。
无间的眼顿时沉了下去,狂风骤雨降临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谁做的?”他问,两手箍住了我的手臂。
我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没有说话。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眼神里布满了询问和惊骇。
我明白他看懂了我的眼神,心一横,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你、你疯了?”他冲我大吼,两手奋力地摇晃我我从没见他对我这么凶过,一时之间有些呆愣。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调依然惊怒,但是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里波涛汹涌,仿佛随时会掀起滔天巨浪。
“我必须的。”我恢复了冷静望着他,眼神一动也不动。
听了我的回答,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大掌倏地把我的手臂抓得更紧了,瞳孔骤然缩紧。
“你以为我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他怒喊,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咬牙切齿。
“你当然不会在乎。”我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怎么也看他不够地望着他,“可是我在乎,比起你为我承受的一切,毁了这张脸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怔,狂怒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更何况,这张脸本就不是我的。”我坚定了自己的声音,反手覆住了他的手背。我知道,无间的眼睛——永远装的是秦澜的灵魂。
“可是这样一来,你将承受世人许多嫌恶的眼光,我怎能忍心看着你受委屈?”无间的嗓音顿时沉重起来,痛楚从他的双眼里赤裸裸地弥漫开来。
我直了直腰板,冲他扬起一抹诚恳的微笑,“你觉得我会受委屈?”
他蹙紧了眉。
“委屈,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灵戴上的枷锁。我秦澜行得正站得直,不偷不抢,活得堂堂正正的,怕什么嫌恶?而且我的相公还这么疼爱呵护我,让我锦衣加身、玉食不缺,我又有什么委屈可言?”
我抬手止住了他欲张的口,继续道:“外表只是副皮囊,让我的灵魂能有个安憩之所;让我能有一张嘴开口对你说,我爱你;让我能有一双眼,每天看着你;让我能有一双手,像现在这样紧紧抓住你。划下这三道伤痕,能为你免去许多麻烦,所以我一点也不在乎。”
琥珀色的眸子随着我的话音,渐渐潮润了起来,却一扫先前的沉郁悲痛,焕发出无比明亮的光彩,仿佛水洗后的琉璃,澄亮得动人心魄。
我欣慰地笑得更开了。无间,他总是懂我的。
“你以为月城的百姓不会嘲笑他们的新任城主娶了一个丑女啊?”他戏谑地笑道,抬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以为你娶了我这个丑女会很高兴耶……”我故作哀怨地拿眼角瞅着他。
他止住了笑,眼神随着我的话幽深了几分。
车厢突然安静起来,一张轮廓优美的俊脸在我眼前突然放大,四目相接,温热的唇贴在了一起。
轻柔的触感,像我二十多年前舔过的棉花糖一样美好。
“没想到你的脸变了,连脑子也变了,傻得连接吻也不知道闭眼了。”他的唇,依然贴着我的。低沉的呢喃,像羽毛刷过我的唇齿,激起我阵阵悸动。
眨了眨眼,我恶作剧地瞪出一对斗鸡眼,然后才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没想到眼前的人一阵狂笑,原本旖旎的气氛被打散得粉碎。
看着他笑得肆意张扬的眉眼,恍若初识,我的心里一暖,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切的开心与不开心,委屈与不委屈,都在这阵笑声里放开了。
“澜儿,原来容貌真的不重要。”
无间笑够了,伸手抚上了我的伤口,沿着那几道痕迹,慢慢地描摹着。眼底清润一片,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我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对着我的伤口近似膜拜的痴迷,心神跟着荡漾起来。
这个男人啊。
是我穿越时空的阴郁岁月里遇到的一抹亮色。
是我潮涌人生中心灵里唯一拥有的平静。
我一定要保护他,无论用什么方法。
第四卷: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一章 旧事重提
无间继任城主的仪式因年关将至,推迟到来年春天。
月城西北方是茫茫无际的沙漠,东北与蒙古接壤,正东对着兰朝,东南紧挨凤国,西边与西北边连绵不断横亘着十万里群山。
百年前颛孙家族于乱世中崛起建立月城,至今仍以家族的形式统治着月城。月城的都城宁川更是背踞天险,易守难攻,是月城二十六个大小城池中,面积最大、经济最繁荣的城池。宁川分内城和外城,内城居住着掌权一脉的颛孙族人;外城居住着颛孙家族其余的后代和一些商贾百姓。
颛孙家族传到无间的舅舅颛孙成风的手中已经是第四代。颛孙成风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颛孙成雷、颛孙成云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颛孙成雨,三人分别排行第二、第三、第五,无间的妈妈颛孙成雪是颛孙成风唯一的同母妹妹,排行第四。
虽然月城每任继承人不一定是长房嫡出,一般由上任城主,也就是颛孙家族的族长在家族里挑选能者居之,但百年来还从未有过外姓人当城主的先例。
无间偏偏就破例了。而且还没有颛孙家族的人表示反对。
我不知道颛孙成风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是怎样摆平族人,让他们同意无间接任城主的。不过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颛孙成风远远不像他表面上看去的那样简单。
此刻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也是我穿越时空后度过的第五个除夕。秋去冬来,春走夏逝,草儿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眨眨眼的工夫,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年。
就连我和无间的儿子玉遇,如今也有一岁半了。
两月前。
我第一次看见遇儿。雪白的狐裘帽子,雪白的短衣短裳,雪白的曳地狐裘披风,两根雪白的丝带在他粉嫩的脖子处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玉遇?”我蹲在小人儿面前,与他大眼瞪小眼。
小人儿并没有被我脸上还未结疤的三道丑陋伤痕吓到,反而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望着我。两道浓浓的黑眉,深深的双眼皮,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遇儿——”无间也跟着我蹲在了小人儿的面前,温柔的声音连雪都融了。
“爹爹!”小人儿双眼迸发出欣喜的光芒,一个猛扎投进了无间的怀抱。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我看得有些眼热,连忙扯了扯无间的衣角。他回了我一个微笑,转头对遇儿道:“遇儿,这是娘亲,来,叫娘。”
遇儿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出现了一抹茫然,我看得不禁笑了起来。
“遇儿才一岁零四个月,刚学会说话不久,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要慢点。”我瞅了无间一眼,转而望着遇儿,轻轻地哄道:“遇儿——,娘——,叫娘——,娘——”
无间也在旁边跟着一起哄他:“遇儿乖,快叫娘,娘——,娘——”
……
“娘——”脆生生的一声娘,终于在两个大人催眠式的诱哄下喊了出来。
心脏被这声娘狠狠地敲紧了。
“遇儿,再叫,娘——”我不敢冒然抱住遇儿,怕吓着了他,只好激动地捏着他胖乎乎的小手,鼻子却忍不住酸了起来。
“娘——”一岁多的孩子,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
我哽咽地应着。这一刻,我无比庆幸无间提前把我接了回来,没有让我错过孩子的成长。要是真等到四年后才回来,估计很难这么容易就哄得孩子叫我“娘”了。
“发什么愣呢?”无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没什么,只不过刚想起第一次见着遇儿的情景了。”我感触地说道,拿起勺子给他盛了一碗汤,“赶紧喝了吧,一会你不是还要过去主屋那边吃年夜饭?”
颛孙家族今晚聚会,无间这个准继承人是必须出席的,所以他很早就吩咐厨房做好了晚饭,打算先陪我和遇儿吃了再过去。
我到月城两个月了,除了见过爹娘、无瑕和来喜几人,并向他们坦白了我的真实身份,别的人我一律没见过。其实颛孙家族所有成员都对无间突然从兰朝带回来并宣布开春就要成亲的陌生女人很好奇,但奈何没有无间的同意,谁也进不得我住的小院子。
我这小院子其实紧挨无间住的月光居,穿过中间的月洞门就到了。为了减少非议,在开春的婚礼之前,我和无间并没有住在一起。当然,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每到夜晚某人都会溜进我的被窝偷香窃玉。
“还早呢,我晚点再过去。”无间一边回答,一边端起了汤碗。
“娘,娘……”怀里的遇儿扭了扭身子,软乎乎地喊着我。经过我两月的刻意调教,遇儿现在喊得最溜的一个字就是“娘”了,这让我在无间的面前无比骄傲。
“怎么了遇儿?”我低头亲了亲他粉嫩的脸蛋。
“花,花……”遇儿手指着屋外,渴望地看着我。
“花?”我纳闷地问无间。
“遇儿可能在说烟花吧,下午来喜和无瑕不是带他出去玩了一会吗,估计他在外面听她们说了晚上放烟花的事了。”无间想了一下解释道。
因为伤口沾了蚀骨粉,结疤非常慢,所以我一直没跨出过这个小院,不想在伤口愈合前吓到外面那些人。来喜说我的伤口红中带脓,脓中带红,看上去像是三条恶心的蚯蚓爬在脸上,胆子小的人都会被吓到。
估计只有无间和遇儿,才不会对我脸上的伤口露出惊恐的眼光吧。他们两人,一个是我心头宝,一个是我心头肉,住在了我心里的人,怎会嫌弃我的心外之相。
“我一会过去的时候,让无瑕和来喜拿点烟花来你的院子里放吧。你们几个大的小的就好好开心开心,等放完了烟花,我也应酬完那边回来了。”无间亲了亲我的嘴角,随手也盛了一碗汤递到我手上。
“你记得按时回来和我们母子俩倒数迎接新年噢,我们成亲都这么久了,却没有一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