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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正是左瑛说的。贺兰楚也没想到她在这样大病未愈的情况下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居然还有话要说,忍不住心中颇感意外地看着她。
柯吐玉一拱手道:“请陛下明示。”
“朕让世子入朝,并不是为官这么简单。”左瑛浅浅地笑了笑,“承蒙百步离可汗看重,愿与我大周结为秦晋之好,朕非常欣慰。但是不适宜送公主和亲的原因太师只道出其二,未道其三——如今大周宗室,并没有适龄许婚的公主可以与世子完婚,朕又不愿意仿效王昭君出塞的典故,以宫女作嫁。因而特意请你前来商议,可否请贵国送世子入我大周朝为官,并且与朕结为夫妻,朕愿虚皇夫之位以待。”
让世子入朝来跟女皇成婚,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入主皇夫之位,那意义可就截然不同了。虽然作为皇储的世子要到他国入朝也是一种相对弱势的表现,但是起码不是称臣之举,而完全可以看作两国基本对等的联姻。
尤其是左瑛还说得非常体面:不是我不想和亲,而是没有适龄的公主;而且我还很诚恳,不像汉元帝那样拿个假公主来糊弄你。所以思前想后,还是你将世子送来比较妥当。
左瑛这番话显然是对贺兰楚将她当做跟突厥大使谈判的道具而丝毫没有征求她意见这种行为的有力还击,无异于在他本来淡定得犹如冰封湖面的心里,狠狠地砸下了一块硕石,坚冰崩裂,声传九里。
但是他不会也不能表现出来,理由就跟他之前断定左瑛只能默默接受他跟柯吐玉谈判结果的理由一样。
柯吐玉听罢,郑重地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走到左瑛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旁边的贺兰楚一拜,才转过身来,言辞恳切地对左瑛道:“外臣柯吐玉替可汗谢陛下厚爱。承蒙陛下如此器重世子,外臣感激不尽。外臣定当日夜兼程赶回黑沙城,争取将陛下美意早日奏闻可汗,尽快促成此佳事。”
“很好。”左瑛点点头,又朝左右道:“来人,赐突厥大使柯吐玉黄金百两、丝绸十匹、蜀锦十匹、珊瑚一座。”
内侍将左瑛的吩咐层层传递出去,柯吐玉感恩戴德地再次拜谢,才款款退出御书房。
左瑛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座位上剑眉微凝的贺兰楚,心中不由一阵凉快。
“爱卿,与阿史那氏联姻之事,你功不可没。”左瑛淡淡地阴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贺兰楚站起身来,没有看左瑛一眼,沉声道:“恕难从命。”
贺兰楚抗旨不遵对于左瑛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一次,她从贺兰楚低沉有力的声音里听到的,却分明不是霸道和傲慢,而更像是一种深深的鄙夷和努力压抑住才不至于爆发怒火。
贺兰楚这座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万年冰川居然也会公然燃起怒火,左瑛感到一丝意外。
但是要比淡定,一般情况下还是没人比得过左瑛的。她平静道:“爱卿何出此言?”
贺兰楚离席两步,好像是正要拂袖而去,却因为左瑛的提问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左瑛的刹那,目光冰冷凌厉得好像能在顷刻间将人灼伤!
贺兰楚字字铿锵,却抑而不扬,“突厥贼子岁岁侵我边疆,扰我边民,杀人掳财,贼心不死,我军将士个个只欲先荡平之而快!之所以一直未能挥军北上,完全是因为国内未定、百废待兴,因而无暇顾及。如今大局已定,民心安稳,又逢突厥各部联盟动摇,矛盾迭出,正是天授人与、荡平突厥之患的绝佳时机!”
“遣质子的要求,阿史那氏若同意,我大周便得一可为前驱的爪牙,助我牵制突厥诸部,乃至联兵蚕食突厥疆土,最终使突厥分崩离析;阿史那氏如若不答应,其国力衰落既已成定局,我朝也可与他部联合,将此突厥最大的部落一举击破瓜分,从此突厥群龙无首,贪婪相争,正是我朝坐收渔利的时候。而陛下,却将这样的机会白白相让!待阿史那氏重竖威望,重整旗鼓,联合诸部,便会与我朝反目,攻城掠地、势不可挡!与阿史那氏联姻,实乃遗祸千秋之举!”
听着贺兰楚响亮有力的声音,感受着他克制却真实的愤慨,左瑛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人原来不是刻板恶毒的大奸臣一个,而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尽管左瑛明知道他这样指责皇帝,是天大的不敬,基本上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君了;可是那并没有激起左瑛的愤怒,反而是他一心为国、毫无私心的政见,和不像是伪装出来的恨铁不成钢,让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贺兰楚的狼子野心了解得透彻非常的左瑛恍然间居然有种摸不透的感觉。
左瑛停顿思考的片刻在贺兰楚看来,就是那个图一时口舌之快而罔顾朝政纲纪、毁了国家大事的黄毛丫头,正被他训斥得无言以对、面露窘态。但是他没有丝毫怒火得到宣泄的快慰,反而心中对那个只是因为生为公主而得以忝居帝位的昏君鄙夷更甚,只恨自己之前顾虑太多,还没能将她置于死地。
他现在要做的是,昂首阔步地走出御书房,然后立刻命人将柯吐玉秘密拘禁起来,紧接着动用他一直深藏在怀袖中的那张皇牌,将昏君的小命结果……一切将从此步入正轨,天下之势将定。
正在他转过身去准备朝门口迈步的时候,已经被无边的忿恨和权欲占据的脑海里,忽然灌入一个平稳明澈的声音。
“爱卿想要以突厥治突厥,而朕想要的是以突厥治天下。”
声音不大,声线尖细甚至还带着一点童音,但是说出来这句话,分量却非比寻常,直将贺兰楚怒气冲冲的步伐也止在了当场。
见惯了太师的嚣张气焰的内侍宫女们在贺兰楚拂袖而去的时候只是暗自瞪眼,并不十分惊奇,反倒是这会儿都因为他的留步而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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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拜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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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我大周四境,北有突厥扰乱,西有凉国对峙,南有吴、越等小国未肯称臣。”公主以前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跟熟知国事的皇兄和皇子伴读经常待在一起,对天下大势还是有点概念的,这些储备到了左瑛这里才开始发挥作用,“以朕看来,我大周最大的敌人,不是经常制造小规模边乱的突厥人,而是与太祖皇帝、武皇帝兵戎相抗五十余年之久才告一段落的凉国。他们幅员辽阔、实力雄厚、人才济济,又已经过五代帝皇的统治,人心之稳固,根基之扎实,并不是我朝所能比拟,这也是即便太祖皇帝和武皇帝如何英明神武、用兵如神,也未能将其荡平、一统中原的原因。”
“时至今日,凉国依然亡我之心不死,无时无刻不觊觎我朝的沃土矿山、港口盐田,部署在两国交境的兵力逐年逾增;每年年初召集群臣于太庙祭军神、演沙盘,也都是以我大周为假想敌进行兵棋推演,其敌意之深,其决心之坚,可窥一斑。如果我们轻易挥军北上,将兵力腾空,岂不是明明白白授予凉国乘虚而入的机会?”
左瑛在学校里和在**上学到的“政治学”都不是白学的,她继续平稳道:“民间俗语,‘吠犬不咬人’,表面上年年遣使送礼的凉国未必真心交好;在边境张牙舞爪的突厥也未必最具威胁。突厥人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资源时常陷于匮乏,因而贪财重利,惯于掠夺他国,目前来说却远无侵伐我朝的实力与野心。阿史那氏跟我们向来交好,只要我们能帮助他度过这次难关,他们定会感恩戴德,投桃报李。我们此时许下的不过是一桩婚姻,借出的不过是一个不费一分一毫的威名,而籍此却能得到一个关系稳固的盟友,将来还可能收获数万控弦军士的助力,何乐而不为?相反,如果我们此时拒绝他们的交好,他们病急乱投医,随时可能向西联合凉国,提出同样的要求,倘若凉国答应,我们就等于少了一个盟友,树了一个敌手。”
贺兰楚此时已经转过身来,立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左瑛切中要害的分析。
关于大周最大敌人的判断,他跟左瑛其实不谋而合。但是他认为凉国近年来重文治、废武功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安于富庶、求稳于现状,并不像早年一样蠢蠢欲动了;因而大周可以乘机先震慑住突厥诸部,使他们成为大周的附庸,再联合吴、越小国,集中力量直取凉国要害。他们两人都认同借助突厥的力量,但是分歧在于一个认为要以武降服,一个认为要以礼联合。
尽管持有不一样的观点,也丝毫不能减少面前这个稚气未消的小丫头居然能说出这番入木三分的见解给贺兰楚心中所带来的冲击。这番话别说是出自这个氏族纨绔贺兰瑛的嘴里,就算是出自朝中任何一个青年才俊的口中,也是足以语惊四座的。
原来她大胆提出与阿史那氏世子联姻,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居然已经对形势深思熟虑到了如此程度,才会在短时间内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贺兰楚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掌握在他的鼓掌之中的傀儡娃娃一样的小女皇,真是越来越深不可测,离他所能驾驭的程度越来越远了。
看着左瑛缺乏血色的尖小脸庞,注视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贺兰楚的神态依旧冷峻淡漠,但是双眸中那灼人的寒光已经消散,眼底的深邃变得像诡谲险恶的深海一样更加氤氲莫测。
“爱卿,阿史那氏一旦同意遣送世子,册立皇夫之事,朝中除了爱卿,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望可以名正言顺地促成。这件事,就交给爱卿来办了。”左瑛的这句话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很沉稳大气,显然是在给对方台阶下来,而不是在求他帮忙。
不过尽管如此,左瑛能从贺兰楚脸上观察到的东西还是实在太有限,直到他亲自表态之前,她都很难断定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内心还是不敢放松地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因为她也能够预料得到贺兰楚一旦决定跟她翻脸的后果是什么。
贺兰楚缓缓上前两步,躬身一拜,沉声道:“臣遵旨。”
左瑛站起身来,在绯羽的搀扶下,走到贺兰楚的面前。
“还有一件事。”左瑛浅浅一笑道:“朕的课业已经因为圜丘之乱等事耽搁良久,现在已经事不容缓。朕在此先对爱卿行简单的拜师之礼,爱卿明日即来为朕授课。正式的拜师礼,就等爱卿尽快与另外几位太傅一并统一安排。”
一开始并不知道左瑛走过来所为何事的贺兰楚,听了她这个出其不意的要求也不由一顿,“陛下大病未愈、圣体欠安,臣请陛下多休养数日,再考虑课业之事。”
左瑛心道:正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要练点弓马骑射锻炼一下身体;也正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经不起你再策划一次动乱了,你还是乖乖来我身边多待一会儿,出幺蛾子的几率小一点。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推辞。”左瑛说罢,朝着贺兰楚郑重地躬身拜了三拜。天子是不能向臣子下跪的,这样拜三拜已经是对老师的极大尊重了。
“简礼已成,”左瑛直起腰来道:“明日辰时,朕就在这里恭候太傅。”
贺兰楚微微颔首后,昂然道:“陛下,臣闻‘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