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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病不是伤身,实是伤心,那么多太医治不好,那么多灵药没有效。不是因为他病得重,而是因为,他真的太累太伤,真的不想与其说他是连番打击而病,不如是说,这么多年来,他辗转在皇帝、父亲、兄长,三方之间,受尽委屈,忍尽苦楚。人前带笑,人后泣血,早就积郁至极,而在这连番变故之后,全部勾起。致使身体、神智都吃不消。
他这般昏昏沉沉,与其说是病势如山,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可即使是神智全失,他依旧会伸出手,无奈地想要在虚空中。
他的人生抓住什么:“娘,我好冷啊!”
“容若……对不起……为了秦国,我没有帮你到最后。”
董嫣然低头,眼泪,落在他的额上。
女子的心,总是柔软的,女子的心,总不忍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毁灭在眼前,女子的心,总禁不起这样病弱的人,在面前,一声声悲伤的呼唤那永远不会应答他的娘亲。
她尽力让声音温柔如水:“傻孩子,容若永远不会怪你,每一个楚国人都感激你。”
这一刻,她是那样的伤心难过,对纳兰玉仅有的一丝不满都巳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为纳兰玉而难过。纳兰玉是真的把容若当做重要的朋友,才会在垂死之际都念念不忘。只是为了秦国,他不得舍弃。
而这样的舍弃,才更让董嫣然悲伤。
为了秦国,纳兰玉舍弃了他能舍弃的一切,为了秦国,他与父亲为敌,他与兄长义绝,他与朋友情断,为了秦国,他毁了他自己。
秦国百姓,视他为横行霸道,放浪无行的纨裤子弟,秦国官员认定他是以色媚上的男宠国贼,秦国的史官把他的名字列入幸臣传,与历代皇帝男宠嬖童并列,注定了千秋万代,在秦国的民间传说和官方史书中,他都是永远的奸贼恶徒,幸臣男宠。“
纳兰玉不知董嫣然的忧伤,也听不到董嫣然的响应,他只是本能地,忆起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本能地一声声呼唤:“大哥,我要死了,我想要见你。”
董嫣然黯然无言。
那个人不会来了。上一次,到处传纳兰玉伤重待死,他中计来探,而今,纵天下人都知道,纳兰玉病重垂危,他也不会再相信,不会再来探望。
只不知纳兰玉身死魂灭之时,那个被他至死呼唤的兄长,可会心头一动,感觉到一缕忧伤。
纳兰玉终于沉沉闭上茫然的眼,无力地垂下已无法抬起的双手,低低呓语不绝。
她守着他,悲伤又无奈,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唤着他的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
这个少年,在一点点死去,那么多绮罗富贵、绵绣繁华,都救不得他,留不住他。那些站在权力最高处的人、那些拥有惊世之力的人、那些管经呵护宠爱他的人,全都离他而去。
他至死都会呼唤他们,而他们,则全部舍弃了他。
“大楚使臣巳经到了京城,公主令奴才来转告这个好消息,请容公子和容夫人耐心等待,相信近日必有转机。”
容若平静地点点头,也看不出什么欢喜之色来。
楚韵如淡淡笑道:“我们知道了,你们去吧!”
两名传话太监,施礼告退,退出逸园老远,方才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公主为了他们,连心都操碎了。他们倒是好,一个谢字也没有。”
“说是贵人,可是又被皇上关起来;闹出那么大的事,说是罪人,逸园这里的下人却一个也不许怠慢。听说上一批人,就是因为服侍不力,全被打死了。”
“听说没死,不过,也打成了半死。管他死没死。反正这两人吓坏了,听说在逸园里,连话都不敢再和下人说一句,能避人就避人。逸园仆从如云,却总被勒令躲得远远的。”
“这日子过得,可比坐牢还惨。”
“说他们惨,也有他们洒脱的地方,记得刚才接见我们吗,那两人桌子底下的手,一直握在一起不松开,真当我们是瞎子呢!”
“我呸,不知羞耻。就算是夫妻,这也是不象话了,又不是大晚上,躲在私房里,见人时也这个样子,太不把咱们当回事,也太看不起公主了吧!”
“亏得公主为了他……”
逸园外,仅二人可闻的嘀咕声,渐渐远去。
逸园里,楚韵如柔声道:“七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既然派了人来,必有用意,或者真有巧计,助我们脱困呢!”
容若微微笑笑,算作认可。只是笑容虽极力欢欣,却终究有些无力。
楚韵如心头一阵伤楚,难过得说不出话。
自容若被安乐救回来,她在他晕迷后,守护在床前,直到他醒来。他们之间,既没有诉过苦,也没有问过苦。
她没有问容若,那些黑暗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是因何而来。容若也不问她,那段为他而日日忧急的岁月是如何熬的,那因为内伤不调,气息不顺,而时时过份煞白,或过于潮红的脸色到底为何而生。
不问,不是不关心,而是因为,有的伤口太深,有的痛楚太重,以至于害怕去碰触,只好强作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只是,双方谁也骗不过谁。
总是隐约颤抖着,不肯放开她手的容若,夜晚必要点了满室烛火,才能安睡的容若,稍有动静,就会满身大汗醒来的容若。以及每一个夜晚,惊醒之后,都可以看到的那双忧愁焦虑的美丽眸子。
多少个夜晚,她都不能入睡,必得在装睡哄他入眠之后,才悄悄睁开眼,痴痴望着他,直到这时,才能够确认,他回来了,直到这时,才敢这样不错眼地凝视他,唯恐再次失去他。
容若从不曾说,若不是因为楚韵如,他不会在黑暗中疯狂得那么快。楚韵如从来不提,为了容若,她多少回疯狂般试图与最强大的敌手拚命。
楚韵如不会说,她是怎样在万般无奈后,流着泪求安乐,不要把容若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容若也不会说,他在得到慰藉之后又是如何竭力推开,请求安乐去劝解随时会被焦虑折磨至发疯的楚韵如。
曾发生的点点滴滴,谁也不曾忘怀,只是谁也不敢提起。安乐一次也没有来看他们,他们也没有对人言及安乐。
前方明明摆开狰狞的陷阱,当事的三人,谁也不想认命,谁也不愿屈从,那样竭力地挣扎、无力地抗争,心头却分明知道,逃不脱,避不去,已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对容若来说,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一种亏负,对于楚韵如来说,无论容若作何选择,她都已经没了立场去赞同,或阻拦。
于是,即使是最恩爱的夫妻之间,也只剩下了强颜欢笑之后的沉默。即使他们在最后也不肯放开彼此的手,却终究连最简单的谈话,也都有了顾忌。
“是我的错,也许,从飞雪关一役开始,我的决定,就是最天真、最可笑,是疯狂的错误。”闭上眼,容若终于叫出一次心声。
在黑牢之中,他有多少次自嘲自讽自疯狂,纵然被安乐的关怀救醒,但那曾经萌生的阴冷念头,却还是牢牢扎在心间,再也不肯离去。
楚韵如微微一惊:“容若……”
容若微微一笑,笑容在清晨有些阴冷惨淡的阳光中,显得异常诡异:“韵如,你知道吗?人人都以为。我是为保护飞雪关而自陷绝地,人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性德才一心要到秦国来,性德身处困境还时时顾念我,飞雪关从将军到士兵,都对我感激莫名,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我一个疯狂的、想当然的念头。才用楚国,用我自己,甚至,用你来冒险。来赌一个未来,来赌我后半生的……”
“容若。”楚韵如厉声打断他的话,眼神中的严厉,令得容若惊震。
直到容若停止那疯狂的述说,楚韵如才轻轻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在做决定之后,不抛开我,走到哪里,都记得让我在身旁。便是最好的丈夫了,其它的,我不在乎,我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容若不错眼地望着楚韵如,眼神里隐隐的疯狂、深深地悲痛,渐渐沉寂下去。
他轻轻地说:“韵如,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以为放开权力,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开,却忘了,没有权力,只能任人鱼肉,不但救不了自己。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所珍惜的人。我早就应该放弃这可笑的痴狂执着,站起来,竭尽全力去把握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楚韵如微微皱眉:“容若,这里是秦宫……”
这样的念头、这样的话语,实在不宜被秦王的耳目听去。
容若朗声一笑:“怕什么呢?被听到了有什么关系,秦王要的就是这样的我啊。我若无所求,他也无从下手,我若有所念,就有可能和他合作,他就可以打出楚王的大旗来乱楚了。当然,做为报答,我也可以得到很多实际的利益,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楚韵如心中微惊:“容若,你……”
容若微笑着摇摇头:“韵如,还记得,在飞雪关中,你曾对我说过的,一统天下的话吗?”
楚韵如微微点头,回想当初,那一番话,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至极点。
容若却绽开一个有些阴冷的笑容:“我一直没有回答你,你觉得,从现在开始,不算太晚吧?”
楚韵如猛然站起:“容若……”
容若笑笑:“我倒也不是自大至此,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不过,从现在开始,利用我的身份,一步步去获取权力,一点点去夺取利益,即能保证我和我所在乎的人不受伤害,或许将来,也真有机会,去救助天下呢?再不要诸国相争,再不要死伤遍地,再不要有屠国灭城地惨事,这些,不好吗?”
他微笑,那样坦然,那样平和,却让楚韵如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头涌向四肢百骸。当初,这是她的愿望,为什么如今,却只觉心冷身冷。
心头莫名地一酸,她涩涩地开口:“容若……”
这一次,她依然没有机会说完她要说的话。
外间传来下人一声传报:“公子、夫人,咏絮娘子到了。”
容若与楚韵如,即刻交换了一个眼神,容若眼中的孤寂阴冷尽去,楚韵如也浑若无事地坐下。
“快请她进来。”
经历了黑牢之困、火楼之险的容若,不可能有心情再去欣赏歌舞,就算是九天仙女的歌舞也一样。只是,咏絮偏偏不一样。
容若还记得,当初与苏侠舞在月影湖底的对话。
“在各国最强大,或最繁荣,或最适宜为军事要冲的地方,都会有魏国的人收集情报。而青楼往往是消息交流最多之处,名妓交往的大多是达官贵人,面对美人,男人往往会脱口说出最机密的话。所以,济州名妓苏意娘,成了我的分身之一。”
“分身之一?”
“是,我不必妄自菲薄,像我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如果只为了济州一地而浪费光阴,大可不必。我有很多身份,或青楼名妓,或一代才女,或名门闺秀,或江湖侠女,俱都交游广阔,地位绝对不低。”
“你怎么可以做到分身于四方天地呢?”
“这并不难,我有一群替身,容颜、气质,与我都有九分相似,再略加化妆易容,便可以替代。”
容若可以确定咏絮是苏侠舞的身外化身之一,基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而如今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