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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复又冷冷一笑:“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我明白。”容若轻声说。
他走到宁昭身边,同样凝视下方无尽的灯海。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平凡的生灵,每一点星光后,都有一个理应美满的家庭。是年少的士子,在灯下苦读,相待着为国效力;是美丽的少女,在灯下穿针,为自己缝制多情的嫁衣;是温柔的母亲,在灯下歌唱,期待孩子睡去;是年迈的老人,在灯下微笑,看着满堂儿孙。
万家灯火在大地上铺开了让星光都失色的海洋,成千上万庸庸碌碌的凡人凝聚成惊世的奇迹,白日的简单平凡化作黑夜中的绝世壮美。每一个光点都比蝼蚁更卑微,每一盏灯火都比星辰更高贵。悲欢失色,爱憎失色,在这千千万万重重迭迭的生命幸福之前,一切的执着,都是理所当然的。
“不,你不明白。曾有人问过你。牺牲一人而救天下,你如何选择,你却回答,你不会违择。”宁昭冷笑:“多么轻松啊。不去选择,就不必承担,不去选择,就没有罪孽,所以你的双手永远清白无瑕,然后可以指责我的残忍。”
“舍一人救天下,你尚不能为,又怎么会明白一个君王的心。”宁昭语意冰冷。依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曾说过,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可是这人世间,有什么是可以不付代价,就得到手中的。没有杀戮,何来安乐,没有争战,何来太平。没有牺牲,又何来成功?一个会把整个江山随便扔给旁人,就此不管不顾的人,一个会为了一时意气,而不顾后果,自陷敌阵的人。一个眼中心中,只看得到身边之人,却看不见天下万民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我的身边评论我、指责我。”
他转头。复去看那万千灯海,眼中射出温柔的光芒,再次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
容若沉默。
他与他,两个帝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有着两颗完全不同的心。
他只想做个平常人,只有一颗平常心,却又如何去指责那站在至高处的君王。不肯去承担的他,如何去指责另一个苦苦承担的他。
当他责备他的残忍恶毒时,却忘了,没有那残忍,也许就无法在这乱世之中,护佑这一片灯之海洋。
当他责备他的无情血腥时,却忘了,站在道德盾牌之后,指手画脚,却并没有真正为国为民做过什么的自己,双手也早已不再干净了。
容若垂首,望无尽灯海。他知道,身边这个帝王会让这一片灯的海洋继续蔓延下去,为此,将不惜牺牲一切,哪怕,这其中包括了他的亲妹妹。
他心中一痛,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见楼下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官女、太监被引入园中,纷纷在园子里早摆好的长条板凳上趴了下来。
一时间竟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其中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分明是逸园中服侍的下人。
等到所有人都趴好,每人身后站了一名侍卫,手里高举着板子,同一时间打下去。
容若一震,惊道:“这是做什么?”
“打我的是容若,就要凌迟处死。打朕的是萧若,秦楚两国,必要倾国而战。你想选哪一条?”宁昭冷冷道。
“你……”
“如果你既不想死,又不想打仗,那就只好让他们死了。”宁昭语意冰冷:“你以为,皇帝是可以这样随便打的吗?你以为,打完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必背负吗?”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所仗的,无非是朕不敢杀你、不敢打你,你猜对了,朕的确杀不得你、打不得你,但他们,朕却打得杀得。”
当他改口不再称“我”,而自称为“朕”时,已从刚才吐露内心痛苦的青年,倏然转变为掌控天下人生死的秦王。
这样的惊变让容若只觉手足冰冷,愤声大喝:“你可以下禁口令。”
“这么多人,你敢保证他们永远闭口不提,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错话,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喝醉酒,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梦话……”宁昭冷笑:“事关国体,兵戈大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最有效地闭嘴。若非安乐是朕的妹子,纳兰玉是朕的良友,这里还会多两个被你害死的人。”
楼下板子声连续不断,没有人敢呻吟,没有人敢惨叫,每个人都咬着牙苦苦忍耐,一张张面孔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容若站在窗前,只觉由心到身,奇寒澈骨:“那逸园之外的人呢,那么多人……”
“你还记得你给皇祖母以及所有内命妇讲过的故事吗?这是当时在场随侍的宫女、太监。”
容若脸色惨白一片:“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个故事,真的只是碰巧,我……”
宁昭微微摇头:“在这皇宫之中,没有‘碰巧’二字,也没有人会相信誓言,这些人不死,你当日讲的故事,总有一天。会变成要走纳兰玉性命的利刃,会变成皇家脸上永远的污点,所以,他们。也是你害死的……”
“还有,你教导别人赌博,把这威严的皇宫,变成了赌场。近日来,凡私下聚赌的,也一概被捉来量刑,朕是肃正宫规,以儆效尤。真正害死他们的。是你……”
楼下板子声早已响成一片,终于有人撑不住,惨叫起来,有人极力掐扎,被人死死按住,每个人从后背到大腿,全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容若脸色惨白如纸:“你要怎样才放过他们?”
宁昭微笑,摇头:“在这皇宫中。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全都该死,而敢于在当值之际赌钱玩耍,更是非死不可。朕宫规如铁,绝无更改。也从不谈条件。”
容若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终于消失,宁昭眼神冷冷望着他:“你以为,所有人都有求于你,却又不敢动你,只要你稍稍退步。就愿意和你完成交易吗?你以为,朕这样的手段,不过是为着让你屈服吗?”
宁昭望着容若的眼,扬眉冷笑:“朕无需求你,无需和你谈条件,你所隐瞒的、你所坚持的。都不过是个笑话,只要朕想,你就会哭着过来求朕承认你的身份。”
“你……”
容若怒极愤极,却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背后五处穴道,同时一麻,然后,他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打皇帝。”宁昭淡淡说道。
有一只手在容若身后,把他按在窗前,他的眼晴,被迫望着楼下一个个被打的人,甚至连闭一下眼都做不到。
那么多鲜血在流淌,那么多声音在惨叫,而他只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连逃避都无处可逃。
“你是容若也好,萧若也罢,你要知道,没有人的手可以永远洁白干净,今日的血腥,你我都永远洗不净。你要知道,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每一个人都注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以后再放肆而为时,希望你能记得考虑后果。”宁昭的声音依旧冷静平淡。
容若心口痛不可当。
宁昭不是在此之前抓住他的任何人,别人还不清楚自家主子到底要用他做什么,也就不敢太过得罪他,行事总有诸多顾忌,可是宁昭是至高无上的秦王,就算需要利用容若,也绝不会允许容若冒犯他的尊严。
宁昭会在被容若指责后,对他讲述往事,揭示帝王的内心,却绝不是为了示弱和解释,宁昭要的,只是他的痛苦和后悔。
相对于慢慢软化,宁昭更喜欢把刚强的生生折断,把坚持的彻底毁坏,击破人心最后的执着、最后的良善,冷眼看人意志完全崩溃。
不要上当,坚持住,不要发疯,不要失态一一在内心警告自己千万声,容若依然咬牙出血。楼下是活生生的性命、鲜活的生灵,那么多声惨叫,如何充耳不闻,那么多痛到极处的面容,如何视而不见。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亲人,甚至有的人他一直觉得很碍眼、很不喜欢、很讨厌。但是,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人,因他而被活活打死。
韦若和韩思,那两个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为了打击他而被选到他身边,曾让他彻底地厌恶和憎恨,但他们还那样年少,眼中还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向往,期待着有所作为。年少的翅膀还不曾有展开的机会,就被生生折断,只剩下血泊中,惨淡无力的哀号,偶尔仰脸向上望来时,没有仇恨,没有怨怒,只有极度的惊恐和畏惧,年少英朗的脸,痛苦得扭曲如鬼,惨厉至极。
碧萝与青绫,那样温婉美丽的少女,被他排斥,被他冷落,有些胆怯地远远跟随,有些害怕地隔着老远等待服侍。也曾在这阴暗的宫廷中,灿然地微笑过,如花一般绽放的女子,此刻却只剩下惨号声声,柔弱的身躯被一板一板打得颤动不已,那样的弱女子,已无力挣扎、无力惨叫、无力哀嚎,只是无声地微微颤抖,在一片血泊中等待着最后的死亡。
恍惚中,容若以为看到了那曾气呼呼对他要打要杀,却在危难时毫不犹豫护在他身前的少年倒在血泊中。
恍惚中,容若以为,那微笑着为他奉佳肴,替他更衣衫,伴他一路远行,时时守侯在旁的女子,在惨绝哀绝地呼救。
恍惚中,容若以为,他看到自己被人一剑斩首时,苏良、赵仪的愤怒痛恨,凝香的哀痛逾绝,侍月在月夜下坠河的绝然。
然后,容若死死咬着的牙关,终于慢慢自唇角流出鲜血来。
有一个声音,在耳旁轻轻地呼唤着。
“萧若,心痛吗?难过吗?曾经是一国帝王,现在却如此软弱无力。想要救人,没有权力,却只能害人。看着这么多人,因为你的所谓洒脱、你的所谓正义,而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死去,有什么感觉?”
容若颤抖地望着下方,那样残酷而且缓慢的杀戮。
逸园的下人们,他从不亲近,尽量防备,但这些人曾为他备衣衫,曾为他整佳肴,曾因他的胡闹受惊吓,曾被他的奇思异想,整治得晕头转向,而今,更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在这里,被一点点慢慢杀死。他们的惨叫声从凄厉,渐至无声,他们的身体由挣扎,渐至没有动静。
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不记得容颜,不请楚身份,不曾听到过声音,只因为他讲故事时,他们偶然在旁边,只因为直接或间接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于是就在他的眼前,被慢慢地杀戮、慢慢地毁灭。
容若挤命咬着牙,努力控制心中哀求的冲动,明知哀求无用,明知哀求会给施暴者增加更多的乐趣,但,原来,人性软弱至极、伤痛至极时,真的,只想哀求。
只有那声音,幽然飘忽,如附骨之蛆,超越了一切板子声、哀叫声、惨嚎声,以及他自己心头疯狂的大叫声,字字句句,响在耳边,震在心上。
“萧若,你能明白权力的重要吗?只要你点点头,只要你肯努力,以前那些你看不起、不在乎的东西,就会被你掌握在手中,只要你愿意,所有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救下来。”
那声音轻轻柔柔,无比温柔,仿佛代替你诉说你心中最期待的梦想,那声音低低沉沉,直入人心最深处,让人恍惚间以为,那就是自己心灵的呼声。
容若脸上涨得痛红,忽的痛楚无比地嘶声惨呼起来:“不……”
宁昭微微一皱眉,有一只手重重击在容若头上,冷眼看着容若失去所有力量支持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
黑暗深处的人低声道:“属下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