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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男微笑,将身体让开。他身后的阑干上,灰狐狸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油饼,头也不抬。再看妖男脚下,一个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渗出的油迹,似乎里面全是油饼。
“我也是无法。”妖男叹口气,道:“我若不去全偷了来,她就会去把人家庖房毁了。”
原来如此。
我无奈地笑,看着灰狐狸:“她何时醒来的?”
“前几日。”妖男答道。
我颔首,却还是不解:“她怎不认得我了?”
妖男缓缓道:“仙草精元只能续命,能醒过来已经不错了。她之前活了三百岁,要重拾妖力才能记事。”说着,他瞥灰狐狸一眼。声音低低:“如今她这心智,不过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觉到目光,灰狐狸从油饼里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声。我笑笑,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灰狐狸稍稍撇过头,却继续埋头啃起了油饼。
“鼠王的妖丹还没炼化么?”片刻,我轻声道。
“快了。”妖男道:“还缺一味药。”
“什么药?”我抬头。
“海目。”
我愣住。这个东西我知道,它产在南海。那里的海水离太阳最近,热力精气透过海水,凝结成宝珠,那就是海目。此物虽属火性,却纯正无邪,乃是炼化丹药的至宝。
“海目千年才得一颗,恐不易得。”我皱起眉头。
“正是。”妖男颔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
妖男没有否认。
他面露微笑,明灯下,目光迷人:“你还是那么聪慧。”
妖男和灰狐狸来到,自然住到了云来阁。
罗言和子弟们看到我带着这一人一狐回来,都讶异不已。尤其是妖男,一进门就引得众人围观。他手里抱着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带笑容,温情而绝尘,惹得不少女孩眼睛发直。
我见怪不怪,吩咐罗言安排饭食汤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无眠。
能有办法帮灰狐狸,我本是乐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宝,全都收在南海龙君的宫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无数,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龙君。而所有龙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过于东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们各有脾性。
东海龙君管辖之内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样子,闲来无事之时,喜欢像子螭那样神游太虚,也喜欢饮酒清谈;西海龙君近昆仑,脾性高傲,轻易不与人相见,最爱待在龙宫里阅卷;北海龙君地处偏僻,水域广而寒冷,他脾性却好热闹,常常离开北海,或拜访天上神君,或到别的湖海中串门,交游甚广。
至于南海龙君么……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
现任南海龙君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前任南海龙君生性好斗,与弁天不睦,激战中重伤而死。于是,南海龙君的位子传给了他尚未成童的长子。
许是地域炎热的缘故,南海龙君大多脾气暴烈,这位幼年龙君也一样。而且龙生长缓慢,千年时间才长得常人一岁。这位龙君因此长期被周围所宠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钻的脾气,是众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龙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过节庆,瑶池琼台摆起筵席,所有神仙会聚一堂,南海龙君也理所当然地被邀了来。那时,我还在仙苑中做花君,刚刚从句龙赠我的悬圃神土之中种出第一片宝霓花树。宝霓花开满枝头,绚烂夺目,与宴的神仙们看到,无不交口称赞,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还未给花树浇水,便中途离席跑了回去。
没想到还没进仙苑,就听到了风中传来树木的呜咽,我大惊,进去一看,却见宝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龙君是年幼,偏巧好强喝酒,此时醉意醺醺,手里拿着金杖,一边打转一边挥舞,所过之处,宝霓花的幼苗无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龙君却看着我,哼哼冷笑,继续挥杖。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藤蔓破土而出,将龙君一下缠起,龙君醉醺醺的动弹不得,竟召火焚烧四周神木。我愈加愤慨,一把夺过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听龙君痛呼一声,他一边的龙须被我笞断,流出血来。
这件事惊动了句龙。
他斥责我不该下重手,更斥南海龙君酒醉闹事,罚他做三月劳役,每日负神水来浇灌伤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龙君而起,句龙此举无可厚非,可是南海龙君很不服。
龙君们本出身神兽,长相奇异,最让他们自豪的,是鼻子两旁那长而优美的龙须。南海龙君的龙须被我笞断,虽还能再长,却总比另一边短了一截。
这对龙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估计南海龙君每回照镜子都会想起我来。于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眼里像要飞出刀子。
当真要去求他么?
我揉揉额边,觉得头疼得很。
虽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却一大早就醒了来。
不是自觉,而是外面实在吵得很,我想继续睡也无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楼下的庭院里,一群女孩兴奋地喊着,围在我的芍药花丛旁边,几人弓身走到了花丛里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尔等若踩坏了花丛,公子可要发火!”罗言拉着脸向她们斥道。
“不会不会!我等可小心着呢。”女孩们笑道。
“啊!在那!”一个女孩突然指向某处。
只见花枝掩映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似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连忙过去,张手一扑。旁边的芍药花被摇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心底叹气,这样下去,我的芍药花会被灰狐狸毁得一干二净。
正要施术捉住那小贼,忽然听一个声音道:“某来收拾。”
转头,妖男站在我身后,唇含浅笑。只见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将手中一个荷叶包拆来,一张黄澄澄的油饼露了出来。
妖男拿起油饼,忽然朝面前一抛。
油饼在空中高高飞起,将要落地的刹那,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芍药花丛中窜出,一下将油饼叼住。正要继续逃走,一只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来。
灰狐狸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挣扎,叼着油饼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样也舍不得放开油饼么?”妖男又好气又好笑,突然脸色一冷:“一大早就搅得人不得清静。”说罢,伸手朝着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呜”了声,突然不再挣扎,耳朵耸拉下来,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这才敛起怒色,将她抱起。
我看着在妖男怀里埋头啃油饼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来了,还不快去做事!”罗言呵斥的声音传来,庭中满脸向往望着妖男的女孩们被惊起,纷纷散去。
“她就要这样才听话。”妖男无奈地对我说。
我笑笑,没有说话。回廊那边,罗言似朝这边张望,片刻,身影与众人消失在转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么?”妖男问我。
我颔首:“去。”
犹豫归犹豫,神仙也有拉下脸求人的时候。南海龙君再讨厌我,我也是天庭神灵,撑着这点面子,我决定还是登门去问上一问。
妖男默然,片刻,道;“听说南海龙君易怒,若他不给,你回来便是,某另想办法。”
连妖男都知道这事,看来那龙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尔:“我知晓。”
云雾在天空中腾起,九霄蓝色的穹顶罩在上空,一望无垠。
自从脱离凡体,我那站在高处的恐惧也一并消失,身体真正变回了以前的撷英。虽然如此,每当我腾云而起,却仍会回忆起我惊恐时会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划过心间,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给灰狐狸帮上忙。心里安慰地想。
我用了缩地之术,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风一边飞速过去,没过多久,茫茫大海泛着深邃的蓝色,将我面前的视野占尽。
日头在空中灼灼挥洒热力,海风吹来,带着温暖的气息。星星点点的岛屿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犹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云雾,脚下,粼粼海水向两边分开,清澈如冰壁一般。待进入海中,只见阳光透在上方,与涌动的海水明暗交错,神秘而宁静。水波迎面拂来,我的衣裳和广袖漾动着,如滴墨入水一般张开。
海草摇曳,鲜艳珊瑚形状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丛林一般;美丽的海鱼色彩斑斓,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边似传来些轻柔的歌声,缭绕不止。不远处,两名鲛人拖着透明的长发向我游来,他们的眼睛硕大,瞳仁蓝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鳍像薄纱一样飘动,美不胜收。鲛人们在我面前停下,望着我,口中仍吟着歌,片刻,转身游去。
我跟随着他们,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只见海中色泽变幻,那道路深处,瑞光隐现。鲛人领着我继续前行,氤氲的海水中,那光采愈发明亮。只见一片巨大的宫殿影子在远方出现。
这时,一名人首龟身的海官手中执圭,身着鱼鳞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龙宫在此,不知神女何来?”他向我深深一揖,朗声问道。
我还礼,答道:“天庭花君撷英,前来拜访龙君。”
听到我的名号,那海官似微微一讶,抬起头来,一双鱼目般的圆眼将我微微打量。
“原来如此。”海官道:“请神女留步,待小臣通报。”说罢,他再礼,转身朝龙宫而去。
好一会,我听到一声螺音自龙宫中传来,低沉而宏大。
没多久,海官复又来到我面前,后面跟着两列鲛人神侍,垂首而立。
“龙君请神女入内。”海官向我一礼,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渐渐褪去,龙宫盘踞在前,巨大的轮廓映在深海中,气势恢宏。
海底独特的细沙洁白而晶莹,在地上铺出一条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盘旋的蛟龙立兽形态各异,立满大道两侧,贵而威严;每只龙目上镶嵌着拳头大的南珠,明亮生辉。
大道尽头,殿台高高矗立,洁白的石阶如云一般层层叠叠。海官引着我一路向前,待终于登上殿台,只听乐声琳琅悠扬,蚌女们身姿柔软,肌肤胜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缀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来。”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缓缓道。
乐声消退,蚌女们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这才看清。只见殿上蛟纱重重,上首处,一张巨大的白玉宝榻镶珠饰钿,南海龙君半倚在上面,神态慵懒。
我愣了愣,总觉得他这姿势眼熟得很。
只见龙君将手一挥,海官领着众神侍一礼,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静。
“我以为你死了。”片刻,南海龙君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余年不见,一开口就说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答道:“撷英侥幸。”
龙君低低地“哼”一声,水波忽然一荡,龙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两只细长的眼睛睨着我;我神色从容,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毕竟过了千年,他的样子似乎比上次长开了些,若放到人间,就是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模样。我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龙须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断的一边仍然只有半截。
“你还是那么丑。”他不屑道。
我含笑:“龙君也一样。”
他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对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宝榻上,继续倚着。
“你来有事?”他的声音恢复慵懒,慢条斯理地说。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