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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板“蹬蹬蹬”一阵急响,走上来七八个粗豪男子,每个人都提刀带枪,其势汹汹,当前一个大胖子,咚的一脚踏上来,震得楼面也似乎动了一动。她们坐在雅座里头,有一扇活动屏风半开隔挡,这群人走过,便撞了个全开,施芷蕾受惊,身子方动,许绫颜拉着了她的手,笑道:“既是吃不下了,就用些水果。”
说这话的同时,她手指快速移动,在芷蕾手心写道:“是敌人。”
芷蕾心头一凛,点了点头,拈起一枚樱桃,送入嘴里慢慢吃着,但见刘许二人颜色,都似分毫无改。
忽然听得一条清脆、亮丽的嗓音,大笑道:“小姐姐,跟大人吃饭喝酒可无趣的很哪,不如你来和我玩罢!”
这个声音来得好生突兀,乍听之下,若银铃之脆,又若空谷莺啭,有冰河初动之冽,又有浮光跃金之丽,余音袅袅,笑声犹闻,似乎那又是个极小极小的女孩儿,娇俏柔软之极,听得人心头忍不住悠悠的一荡。
循声而望,见窗外一树浓荫,翠华如盖里,树杈儿上头坐着一个小小女孩。头挽双髻,穿一件普通人家常见的小褂子,捋了一半裤腿上去,露出雪白的小腿。女孩爬到树杈上儿上去,可也算得极为淘气了,这般坐姿也甚不雅,但她不在意,两只脚在半空中一前一后晃荡,踢得鞋尖上绣的两只鲜艳的大蝴蝶如欲飞腾。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嘻嘻地对着施芷蕾,其时日方正中,夺目的阳光从绿叶缝隙里流泄到她身上,仿佛整个人是黄金般的光线交织而成的一般。
刘玉虹来为之一窒,想道:“哪里来这样一个……一个……孩子?”
竟是想不出恰当的言词来形容这孩子,既顽皮,又可爱,既灵动,又分明惫赖,一眼望去,上下无处不使人眼中惬意,心内喜欢,却又隐隐约约有些头皮发麻,好象她即使年岁甚幼,也不容易真正摸准她的脾气。她若和人好,能好得天坍下来也不分,若瞅着谁不顺眼,只怕会气到别人抓狂喷血。
小女孩出现得太过突然,就连刘许二人,也是由于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逐渐聚集、来路不明的敌人身上,而未曾留意这小孩几时爬到了近在咫尺的窗外,何况是全无处世经验的施芷蕾?她坐在原处,似也瞧得呆了,小女孩又招招手:“小姐姐,来呀!闷坐有什么意思,这城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我带你去玩。”
施芷蕾微微一笑,仍端坐不动。
小女孩两次召唤,岂知那个看来大她不多的“小姐姐”连答应都没一声,不禁有些气馁,嘟起小嘴,气鼓鼓瞪了施芷蕾一眼。施芷蕾又笑了,小女孩于是也笑,忽从腰间拔了一根竹笛出来,就到口边,一缕清音瞬如飞瀑流泄而出。
刘玉虹听了一会,虽是曲音悠扬,颇为悦耳,以她所知,竟不能分辨何曲。看看许绫颜,后者一样茫然,她心中微惊,心想:“这小女孩即使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又怎能吹得自成曲调?断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如此一来,便上了戒心,她却不知那女孩自小冶游山水,于任何事物天生过目不忘,一学就会,别说是一根竹笛,就是一片树叶放到她唇间,亦可成调。
施芷蕾转头瞧着刘玉虹。她已经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同时也看出,这两人在外行走,便如她们的装束打扮那样,许绫颜一切听从师姐。大人是不喜欢她随随便便接触外人,可这一眼中,分明已是心动,有询问和请求的意味。刘玉虹暗暗叹息,也不便阻挡。
施芷蕾盈盈起身,走到窗边,笑道:“你进来吧。”
小女孩住笛不吹,歪着头笑道:“我怎么进来呢?”
施芷蕾解下白色腰带挥出,小女孩不解其意,但扔握住尾端,施芷蕾道:“我拉你过来。——别怕,不会摔了你。”
微一用力,那白绸如练的曳起,因为末端受了力,忽如棍子拉直,小女孩仿佛吃了一惊,但她身子方离大树,施芷蕾另外一只手伸了出去,把她拉住了,从敞开的窗户底下扯了进来。小女孩从稍一吃惊以后即开始格格直笑,比流水更动听的笑声惊动了所有楼上食客。
雅座的门反正是被撞开了,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朝这边转,人人有惊羡之意。——即使是一般食客,也不由为这一干人物所惊动。
小女孩背上没来由多了无数道眼光,好不难受,探头嗔道:“喂!看什么看!”做了个鬼脸,“砰”的一下将门关上了。
这一来,外面固然看不到雅座里的情况,就连刘许,也断了视线。刘玉虹不动声色,只听楼板不住有人上下,呼喝连连不绝于耳。不久楼下也喧闹起来。
许绫颜低语:“外面。”
刘玉虹微微颔首,目光滑出窗户,望到楼下,酒楼前后左右,陆陆续续围了许多人,有的是商贩模样,有的脚夫打扮,也有一些人骑了座骑而来,挺胸凸肚的盛气凌人,座骑上挂着兵刃行囊。
这批人突如其来的出现,行藏举止又诡异,教人一瞧便知非同寻常,更远处,围起大批好奇看热闹的人。
两个女孩子自顾手牵着手儿,一个笑嘻嘻的问道:“你叫什么?”
“施芷蕾。”
“我叫华妍雪。”
“你是来玩的么?我听你的口音,可不是咱们尧玉一带的。”
施芷蕾父叔均京都,她也是一口纯熟的京都口音,刘玉虹更是一惊,想这小小女孩,心思怎地如此周密。
“不是啦,我就在这山里住着。”
华妍雪惊奇之中带着几分欢喜,笑道:“好奇怪呀,我也住在山里,怎的从未见过你呢?”拍手笑道,“我原先还担心你路过此地,就要走的,那就不好玩了。你要住在这儿,太好啦,我们以后可以常一起玩。我养了好多好多蜜蜂,花儿,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
她一头说,一头笑,虽是容色尚稚,但巧笑嫣然,竟是满室生粲,刘玉虹暗中嘀咕,何处山里小孩,堪若人间精灵。她已看出这女孩毫无武功根基,先前对她的疑心,不免消了几分,疑心既去,爱才之念油然而生。
叆叇清云园名扬天下,人才鼎盛,尤以才色双绝的女子为显著标识,“清云十二姝”冠于一时,刘许皆在其列。玉成覆朝的这十年中,清云亦颇受挫折,十年来偃声息气,大有萎缩之势,盛名之下,美质佳材尤其难得,因而见了这小姑娘,心中欢喜要远远多于惊诧。
望望天时,她不禁有些焦燥:“怎地这般时候,人还没到?我们来到此地,大是机密,所采取的路线均是千踪万变,取人所不料,这片刻之中,却怎地聚了这许多人来?”
看人数,远不下一二百,但刘玉虹观貌察色,辨踪听音,已知内中固有一二高手,更多却是碌碌平庸之辈,她自是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前往尧玉深山暗引冰衍公主这等绝密大事,竟会在短促的刹那间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也是出于意料。
进山时与同门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时辰已过,己方未至半个人影,不明来历的人却越聚越多,目下虽还无足惧,只恐历久生变。再一者她性子急燥,不耐久等,当下一拍桌面,叫道:“店家,结帐!”
这一记有意示威,声音清清朗朗传了出去,彻楼皆闻,那些江湖豪客聚在一处,本是闹哄哄的,仿佛受到震慑,立无半点声息。
会过帐目,刘玉虹站起身来,顺便把施芷蕾带在一边,许绫颜同时握住了华妍雪,柔声道:“你和我们一道下楼去罢。”
华妍雪墨如点漆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笑道:“这里有好多坏蛋,阿姨可是怕了么?”
许绫颜微笑道:“好孩子,咱们犯不着理会。”
方自走出那扇屏风活门,一个彪形大汉扬身而起,大张双臂拦在面前,粗声吼道:“好朋友——”
刘玉虹脸色倏地一沉,冷笑道:“谁和你是好朋友!”
她手一扬,那彪形大汉腾云驾雾般地倒飞而起,结结实实地落在桌子上,碗筷杯盏四处飞溅,那人却爬不起来,举起血淋淋的右手大声呻吟,原来在这片刻之间,已被削去三根手指。
刘玉虹一招伤人,忽然就退回了出来的雅室之中,掠出窗外,落到那棵大树上面■剑、伤人、倒退,三者一气呵成。
耳边风声微飒,素衣女子携着那中途闯来的小小女孩,几乎丝毫未滞后的站到了树梢顶上,更不稍停,再次飞纵起来,跃上五六丈开外第二株大树。
倒是担心华妍雪遇到这突兀情况,未免害怕,岂知那小女孩似觉有趣极了,呱呱直笑,若非一只手被许绫颜拉着,简直要鼓掌欢呼:“好玩!好玩!我从小就想着在天上飞呢,果然实现了啊,阿姨你再快些。”
许绫颜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在天上飞”说是五六岁小孩的天真梦想,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孩子显然是有意捣蛋,胡说八道。
但她忽然向前不得了,非但向前不得,而且在她之前的刘玉虹也倒跃了回来。
方才还是晴光滟好,突然之间冷气森森。酒楼外空场上那些觉得好奇围观之人,惊呼连连,没命价四下逃散。
只因从附近的酒楼、饭馆、当铺、成衣店,乃至于排档、民居之间,都露出了黑黝黝的闪亮箭簇,一时之间也不计其数,齐唰唰的指住她们!
刘玉虹沉着脸,把施芷蕾往许绫颜怀里一送,低声道:“退回去!”
只说了这一句,如雨的飞箭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紫色的身形乍然而起,剑光如惊虹交剪,竟连一枝飞弩都射不进她剑光之中。
且战且退,退回酒楼。酒楼上早就强敌环伺,等待已久,刘玉虹却不给他们机会,剑光所到之处,惨呼连声,鲜血四溅。片刻之间,楼面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刘玉虹号称“无情剑”,她这一路剑法也便称为“无情剑法”,招招狠厉,七十二招皆是进手势,竟无一路回护自身。对方若挨到一剑,必定身中要害,不死亦伤残,对人无情,对己不护,“无情剑”当真名不虚传。
阳光下募见什么东西闪了一闪,那东西飞来的速度很快,准头却是极差,直向刘玉虹旁边相距尚有数尺的窗格上重重撞去,一蓬火星由此散开,原来是一枝绑上了火绳的箭。刘玉虹一剑斩落那扇窗格,只听许绫颜轻声道:“左前方,第三个窗格。”
刘玉虹会意,紫色的身影从窗户中飞掠了出去,瞬间千千万万朵火箭在天空炸开,争相流艳,却无一支飞箭可近她咫尺。
许绫颜一直就淡淡站着,由她师姐独自去承当风风雨雨。这当儿放开了两个女孩子,从肩上缓缓取下一个孔雀罗金锦长形囊袋,上面绣着一片疏落梅花,清浅碧流,精致之中流露几分冷峭之意。
这女子的动作,总是那么雍容而文雅,对芷蕾温柔相待,对师姐言听计从,简直就看不出这样的女子也会有心急慌忙的时候,便是此刻,她仍是十分从容的把行囊搭链拉开,自内取出一件金碧辉煌的东西来,但见她左一折,右一翻,把那个东西展开,赫然是一把弓的模样,通体纯金的光华,曜曜地灼人眼目。她的动作虽然看上去十分缓慢,却又是如行云流水,中间决无片刻停滞,仿佛很久很久她才完成这些动作,又仿佛仅仅在一眨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