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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辣的目光注视得怡瑾两颊发烧,只好侧转了头,微微惊异,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表示,不象是那个书呆子温存冲和的性格。
临近那个山谷,文恺之脸上便浮起了说不出古怪的复杂表情,他当然认得出这是他那“老爷”时所住的山庄,也很清楚“老爷”对于那个蓝衣少女的青眼有加,可万万没想到沈慧薇带大家来的竟是这里。如此重要而机密之地,倒底是他允许她过来的,还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为找一个栖身之地草率行事?
山色清奇,长空如洗,微风中挟着叆叇年轻女弟子们银铃般笑语,裹着花木清香时时拂过身体。吴怡瑾精神为之一振,数月以来埋头于人事、离乱的苦恼仿佛随之飘散。文恺之时刻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这一刻忘形的喜欢,霎时把这个山庄倒底是不是允许外人住下的顾虑抛到了九天云外。
沈慧薇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忙碌的一个。白帮主身受重伤,水牢里长期浸泡,伤处受到感染,成湘小腿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而且伤口里也带着毒素,宗华日前所受的内伤没有好透,经一路风尘,又有趋重的迹象。而全帮现有的人当中,唯一通于医术的只有她一个。再加上众子弟吃住暂行,所有的繁杂冗陈,都要一一安排,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方好。
吴怡瑾一到,义不容辞的开始帮助做事。两个人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却仿佛熟悉已极。那个少女那样疏淡的性格,任何人都会感到有些距离,唯有沈慧薇不然,笑嘻嘻的把她差来遣去,毫不客气。吴怡瑾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懊悔不该经不住磨,把自己的小名告诉了她,不过一柱香时分,她叫着“瑾郎”、“瑾郎”的已经传遍山庄内外。
吴怡瑾羞红了脸,悄悄的抗议:“我很久不用这个名字啦。”——“瑾郎”的叫法是从前还没有正式名字时,父母随口叫的乳名,只是个模糊的读音而已。自从父母过世,就没有人如此称呼了。师父总是叫“瑾儿”。但是沈慧薇顷刻之间就把这个乳名及其随之所带来的回忆都挑上心间。
文恺之并不插不上手,去找宗华聊了会,忍不住说起了心上的女子,满目欣然。宗华却是长吁短叹的不痛快,经再三盘问,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一点实情,他在扶灵期间,与师妹谢秀苓共处,情投意合。没想到一场风波,虽说是化险为夷,可是阴影却在其间落下了,——这片阴影,由于沈慧薇把谢秀苓生擒回总舵,指她为奸细,而显得尤其巨大阴森。
他语气中不无矛盾。对谢秀苓旧情犹在,但是受到沈慧薇的救命之恩,他直觉上似乎更加信任后者。然而对于贵族少年来说,舍弃或取决于任何一方,都是极端痛苦之事,特别是,又看出了母亲的态度,分明对沈慧薇极有保留。
同样沉迷于一种不可自拔的感情,文恺之相当敏锐的猜出了他真正的取舍,和真正使他不安的原因。在心内盘算了片刻,告诫道:“那位沈姑娘,我也见过,无疑是可信的。只不过留一点距离,未始没有好处!”
宗华愣住了:“这却为何?”
文恺之冷笑道:“宗家生意遍布天下,情报无所不在。这连云岭一向是皇家私地,你不会不知道吧?”
“对,但这和沈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文恺之好笑起来:“你还真是身在迷局,不识庐山真貌了。连云岭既是皇家私地,你那位沈姑娘看起来也不象是那样莽撞行事的人,她为何带着叆叇弟子在此堂而皇之的住下,你连这其间的缘故,也想不到了么?”
宗华为之一凛,久久不语,半晌,颇为垂头丧气的长长叹息。
文恺之微笑道:“你是少年才俊,更兼富贵风流,何患无妻?”
“好小子!竟取笑我。”宗华笑捶了对方一记。虽然是受伤在身并加以节制,这一记也够文恺之跳脚了,
“你又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我没听见你文大人光降期颐的官报呀?难道是看见了那个姑娘,不顾一切的跟下来的吗?”
文恺之是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而来到这里,则另有原因。但这一点也无需予以纠正了,他微笑着算是默认下来。
宗华服药后小歇,文恺之独自徜徉在湖边。忽然之间,嘴被掩住,一个人把他拖进了其后的林子。
“啊……”来人稍微撩起一点蒙面巾,文恺之忍不住一声惊呼。
来人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好大胆。主上为你急得立即动身返京,几乎惊动了所有暗线。你倒在此享受美人恩。哼,国事家事朝堂事,这就都不管不顾了吗?”
文恺之苦笑:“我……会返京谢罪的。”
“你没把主上身份也泄露出去吧?”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当然没有。只不过……”文恺之嗫嚅道,“我的身份可是没能瞒住。”
“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了救那个白衣小姑娘,把身份和皇甫总督挑明了,这倒无妨,只不过关系到主上之事,你可一字别乱说。”
文恺之道:“主上……又下来了?”
来人在蒙面巾背后发出一点低而沉闷的笑声:“所以他才喜欢你嘛,都是一路的……”
生生的把“货色”两个字咽下去,文恺之偷偷一笑:“你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才是,我不会闯祸的,主上可说不定。”
“我跟着他有屁用!”蒙面人几乎要发作,又忍住了,“再说,我也有别的事。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目送那蒙面人出奇高大的背影消失于视野,文恺之才觉得冷汗流满后背,山风吹来,冻得瑟瑟发抖,他微微苦笑:
“好一句家事国事朝堂事!……这家伙,要把这么一句话对娘亲一说,我还有活路走么?”
傍晚时分,一切的忙忙碌碌才算有了头绪。但刚一宁定,又有小弟子一头冲进来:“外面有很多人过来了!”
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自然极易惹起恐慌,只有沈慧薇微微笑,道:“别慌,应该是第二批援助人手到了。”
果然一语中的。原来她听宗华说他是第一批,就知道还有后来者,便嘱咐方珂兰和许绫颜出山相迎,这两人年龄虽不大,但机变无双,武功亦自不弱,就算遇到什么莫测意外,也能有应对之法。
第二批叆叇弟子,为首者居然是萧金铃。
所有熟知萧金铃性情的人无不惊诧万分,只因萧金铃决非那种碰上困难会冲在前面的人。
只吴怡瑾心中明白,而且隐隐感到紧张。
剑神之死这个消息,即使不是由李堂主等人带了回去,也已经日渐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在情在理,作为剑神的妻子,在这种时刻,都应首先站出来的。
但是她来了,只怕麻烦也接踵而至。
吴怡瑾是见过这位师娘的,师娘的样子颇不和善,听说剑神要带着徒儿游荡天下以长见识,更同丈夫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以至于师徒俩一琴一剑半夜悄悄逸走。吴怡瑾隐隐有些怕她。
剑神的未亡人,理所当然受到重视,连白帮主亦忍着伤痛亲自出来迎接。
吴怡瑾踟蹰了一会,上前拜见:“师娘。”
“你?”萧金铃眉头微微一跳,眼光凌厉无比的扫过来,冷哼,“他的小徒儿?”
吴怡瑾垂首道:“是。”
萧金铃冷然沉默片刻,突道:“你倒是穿得一身白,不过怕不是孝服吧?当这时节,还计较着好看与否?”
吴怡瑾决计料不到她会挑这个碴,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白帮主瞧得分明,笑道:“你可是误会了这孩子,从她师父过世以来,还不是忙着为我这把老骨头忙活了?唉,金铃,想不到你我如今一起成了未亡人,真说得上同病相怜了呢!”
一语惹起萧金铃无限哀怨,两人倒果真面对面同病相怜起来了。吴怡瑾趁此机会,才悄悄的起来,退到后面。
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都是一袭紫衫,前面那个分明是谢秀苓,后面的女孩才十三四岁。这个女孩和谢秀苓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所不同的,谢秀苓以往傲慢的神气里带着几分躲躲闪闪的惊慌,而这女孩,却如千年冰岩上的严冰,浑身散发出冰冷的光芒。——是的,冰冷,以至于吴怡瑾一看见她,就微微打了寒颤。
“你不是说谢师姐陷害白帮主?怎么……我师娘不知道吗?”
沈慧薇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迷惑。谢秀苓居然似乎是毫无拘束的走进来,她也感到不解。
但她在临走之前,因担心谢秀苓武功较高,留下丁堂主等人万一遇见意外便难以应付,以重手法封住了她的经脉,使其暂时失去了武功。仔细看去,谢秀苓被封的经脉仍然未曾解开,走进来的步姿,有些摇摇晃晃。
吴怡瑾又问:“后面的是?”
沈慧薇道:“是谢师姐的同族堂妹,谢红菁。”
“哦!”吴怡瑾心头猛地一颤,连面色也有些变了,迟迟不能言语。
“怎么了?”
“……”直觉上,谢红菁的那个身份带给她异常的不安,可是,怎能把这种心思轻易宣诸于口?
白帮主也注意到了,笑容里有了些微冷笑:“秀苓,你还敢来见我?”
谢秀苓双膝一跪,泣道:“请师父容我辩解!”
“你还有言话可说?”
谢秀苓嘤嘤哭道:“师父,如今一切都不利于我,弟子蒙受的不白之冤,想来也是无法辨白的了!只求师父容许我一个清白的死就是了。”
吴怡瑾眉头微蹙,对于这样的装腔作势极不耐烦,却不无忧虑。毕竟谢秀苓还是白帮主的徒儿啊!她扭头看了看慧薇,一下子呆住了,那个原本爱笑的人正拚命的咬着唇,很努力的忍着。
“喂,你还笑什么啊?”
“我……”沈慧薇憋得满脸通红,几乎就要放声大笑,断断续续地说,“我觉得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很好玩啊!”
吴怡瑾为之气结,立刻想到了第一次与她相见时,因为忍不住发出笑声,以至于险些被人家发现。
“这有什么好笑。”她气恼地道,“你等等再笑行不行?人家明明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呢……”
她也知这时不宜笑出声音来,索性不看也不听,伏在吴怡瑾肩头,弄得怡瑾又麻又痒,她本来乍见师娘愁绪满怀,这时也不禁好笑起来了。
谢秀苓果然借着这个话头慢慢地说,把自己说成无辜,把沈慧薇逃出第一次追捕说成是阴谋安排,而自己无意中看到真相惨遭酷刑。更把宗府遭难,里应外合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连沈慧薇把叆叇带入深山藏匿,也说成是别有用心。说得呜咽抽泣,楚楚可怜。
沈慧薇忍笑,一面却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心惊。谢秀苓是内奸这一事实,叆叇上下包括白帮主和宗华也确实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而认定,而她并无与此相应的证据,应当说,谢秀苓是抓住了要点。
只不过谢秀苓有一件事情并不知道,那就是在她昏迷以后,叆叇的最高掌控者,曾经出现过。
所以,只要她说不清楚这一点,白帮主就确实无疑地知晓她是全盘在撒谎。尽管如此,沈慧薇仍然为“谎言怎么可能编得这么真”而心惊不已,更不用提吴怡瑾,她是在为好朋友忧心如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