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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珂兰在她清澄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点心慌,掩饰似的赶紧解释道:“我们带着雪儿出了那个林子,没多久就碰到文大哥他们,就一起跟过来了。”
便在这时,人丛中忽然爆出一声极其压抑,宛如生铁相击般生涩的呼声:“啊!”
这声音对吴怡瑾而言熟悉非常,随即见到了雪儿那张揉杂了震惊、狂喜、悲恸与疑惑的脸。她身体笔直地从人群中一步步走了出来,不住微微地发着颤抖,双手握着拳,不时松开,又紧紧握成拳。
“雪儿?”
然而雪儿少见的不理她,目光烈烈如火,只是死死盯住前方。
沈慧薇在这瞬息之间也是神情失常,怔怔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一袭黑衣,飞扬的白发,衬着那样熟悉的眉眼,但是她脸上那种复杂莫测的表情,却又是如此陌生!
——是雪儿吗?是她为之牵念、担忧、懊悔了无数遍的雪儿吗?!……不,雪儿只是个有人性的狼孩,她不会说话,不会很确切的传递心意,而眼前这个美丽的黑衣女孩,分明有着自己完整的思想感情。
雪儿不再往前走了,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窒息一般地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她望着她,脑海里别无意识,只是疯狂地想:那是沈姐姐!那是沈姐姐!为什么沈姐姐看着她,却不理她?为什么她不象从前那样笑嘻嘻的过来抱着雪儿、哄着雪儿?难道——沈姐姐不要雪儿了?
那样傻气,而充满了纯粹的表情流露在脸上,慧薇登时无所疑惑:“雪儿!”
她快步地奔向那个孩子,张开双臂。然而,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雪儿身体的时候,女孩子有了异常的反映,几乎是恶狠狠地推开了沈慧薇,向后跳开,眼睛里渴盼的光也迅速冷凝、愤恨起来!
不,不要沈姐姐!——想想看,她把她无缘无故的丢在那个野外的地方,害得自己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重新受了多少侮辱,那噩梦般的一切,都是因沈姐姐中途弃她而去的结果!
沈慧薇在她的眼儿里读懂了一切,心头猛地一颤,忽然不顾一切地把她抱住,
“对不起,雪儿,对不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任凭雪儿激烈地反抗,尖叫,拳打脚踢,只是紧紧地抱着。雪儿的动作逐渐缓和下来,挣扎的幅度也减小了,最终脑袋一低,趴在慧薇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呜咽之声不似她这般大年龄的孩子,却如同受伤的小兽,她“再生为人”以后多少次都不敢再发出这样野兽一般的哭号,但是有沈姐姐,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人,兽也罢,人也罢,沈姐姐都会一模一样的爱护她。
沈慧薇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恍惚间她和雪儿从大漠荒山相遇,一路相伴的情形翻上心来,恍若隔世。“谢天谢地。”她道,“雪儿,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我以为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弥天大错!”
一抬头,接触到怡瑾洞察恍然的眼神。
“原来,雪儿口口声声叫的姐姐就是你。”
沈慧薇奇道:“雪儿会说话?”
吴怡瑾道:“她说她叫崔艺雪,有一个姐姐,管她叫雪儿。”
“崔艺雪……”集市上摸葫芦挑的名,……雪儿竟然一直记到现在吗?
“可是,你又怎样见到雪儿?”
吴怡瑾伸手轻拍雪儿的背,道:“师父把她从地宫里救上来的。刚救出来时,雪儿吃了很多苦,已经不象了。若不是你让给我的朱睛冰蟾,未必能活得下来。”
沈慧薇一怔:“你盗朱晴冰蟾,是为了雪儿?”
吴怡瑾黯然摇头:“是为了师父……但师父让给雪儿了。”
她简短地说起经过,通过雪儿,这两个原本一见如故的女孩儿,仿佛更加有了默契相通的心意。吴怡瑾说到雪儿在坟地里发现她,居然会冲出去为自己找救兵,沈慧薇不觉震动:
“雪儿,你真的成人了啊!”
雪儿不再哭了,却撒娇似的扭动身子,一个劲儿往沈慧薇怀里钻,只剩下毛茸茸的一头白头发在外面微微耸动。吴怡瑾惊奇地瞧着,倒有些好笑,道:“雪儿和我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
这时候包括那对难后重逢的母子,都已经不再忙于倾诉离情,大伙儿都好奇地围上来瞧着这奇特的情形。
成湘笑嘻嘻的搭腔:“就你这样子,不言不语,不说不笑的,还指望别人对你亲热?”
吴怡瑾瞪他一眼,冷不防雪儿从慧薇怀里跳出来,突然地蹦入她的怀中。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推,生生忍住了。旁观都哈哈大笑起来,沈慧薇掌不住也笑,唯有怡瑾努力地板着脸,可浓浓的笑意终究自目中流了出来。
剑神亡后,这是她头一次真心的快乐∩湘大乐,拍了拍雪儿的背:“小丫头,还是你有本事!”
宗华也过来了,笑着问道:“这小姑娘是谁?”
沈慧薇重又把雪儿抱回来,道:“雪儿一个是孤儿,也是我的妹妹。”
宗华会意地点点头,微笑道:“天底下所有那些受难的、困苦的人,都可为你兄弟姊妹,手足至亲。”
沈慧薇哈的一笑:“这说得过了,太不敢当了。”
宗华道:“一点没有夸张。”
沈慧薇不理这个岔,问:“你怎样会来?”
宗华道:“我不放心你,带了一批人过来,想着万一能帮你一点忙。”
原来当日沈慧薇依照那个黑雾中老人的吩咐,有意放走黄龚亭,却把谢秀苓带了回去,交由帮中公决。料定黄龚亭经此一吓,短时间内不会再向叆叇下手,沈慧薇便决定独自赶来期颐,但宗华不放心,抽取了叆叇部分精英,分作两批赶来进行支援,他是第一批。途中刚好遇到文恺之带领的官兵,他们本是世交,一谈起来,得知彼此目标相同,便一起过来了。
白帮主看着两人,说得这般亲密,宗华甚至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刚从牢里出来、身负重伤的母亲了,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但仅仅是这一点也就罢了,宗华此刻所亲近的人,又是她万万不愿意让他亲近的,当下沉着脸喝道:
“华儿!”
宗华这才回过神,赶紧扶住了母亲,两人一起跨上马背,仍向沈慧薇问道:“我们往哪儿去?”
沈慧薇道:“期颐城外连云岭,是属于私人性质的。即使官兵亦不得随便进去,我们可暂时在那里安身。”
宗华道:“这使得吗?”
沈慧薇微笑颔首。
白帮主皱眉,忍不住又喝叫一声:“华儿!”
这一次叫得过于明显,分明是有意阻止二人说话,——不止宗华和沈慧薇,就连怡瑾、成湘、文恺之等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沈慧薇脸色猛地苍白下去,咬住了唇,道:“请帮主与各位随我来。”
负气之下,她连座骑也不要了,抱着雪儿展开身法带领先行。转身的刹那,吴怡瑾看到她的手飞快地擦过眼睛。
※※※※※
沈慧薇把叆叇弟子带到连云岭中钟碧泽山庄,此处地处幽僻,外界不容易找到,一旦进入,便发现别有洞天。山谷宽阔辽远,碧波荡漾,仿佛在这片世外桃源,从来不经秋冬,春色长驻。叆叇子弟们陡然来到了这个纯净的乐园,无不心神开旷,连日来的劳顿和被官府缉拿的疲惫亦一扫而空。白帮主几次问起这片世外仙境的由来,沈慧薇只说是朋友借祝
怡瑾暂时没有跟去山庄。文恺之遣返官兵,央她与之同行。白帮主对此也表同意,因为她觉得叆叇日后要名正言顺的留在期颐,对于总督这样的人物是不能不多加亲近的。宗家虽然与绝大多数的达官贵族交往颇深,但一来宗华重孝在身,二来宗家争权的事端未曾了局,在这种敏感时期,是不宜出面的。
皇甫总督年迈苍苍,已有七十九岁的高龄,再过一个月,就是他八十岁的寿辰。然而,作为武人出身的皇甫总督,依旧是神采奕奕,笑声宏亮。他对跟随今科状元同来的少女异常感兴趣,文恺之更有意无意处处表现出殷勤体贴,以行动来表明他对这个少女的情谊,也通过这种方法,来表明他对叆叇所持的态度。
但与总督的热情待客相比,吴怡瑾却是极其冷淡。看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想起他有个女儿,是黄龚亭的正室夫人。而黄龚亭,是害死她师父的元凶啊!明知这般联想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她无法不让自己任性行事。直至文恺之提起有关叆叇事宜,方才引起了注意。
“节度使大人几次三番无故为难叆叇,更是大开杀戒,如狼似虎,下官认为,着实不妥。”
文恺之和皇甫总督打的是官腔。他在朝堂上的官职并不高,但是作为“天下文章”和深受皇帝宠爱的天子骄子,即使是一方霸主,也须卖几分面子,总督不无尴尬地笑道:“这个么……文世侄,有关江湖方面的事情,老夫一向是不插手的。”
文恺之板着脸道:“可现在不是那么纯粹的江湖之事。叆叇并非那种目无法纪的帮派,它也是通过朝廷认可的龙华会才进入期颐的,下官认为节度使大人并无随意处置的理由。无辜遭难,良民受屈,大人岂得不问?”
“我听说是因为叆叇收养了为患世间的狼人,龚亭为怕给本城百姓带来更大祸患,这才下令截杀。”
文恺之冷笑道:“休说这纯系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即使真有其事,为一狼人所犯七条性命,截杀冰丝馆数十名叆叇弟子,大人不觉得这事有甚于杀鸡取卵,舍本逐末?”
总督道:“老夫未曾亲历此案……”
文恺之语气忽然放缓下来,微笑道:“大人不曾亲历此案,那就好了。节度使日前还带兵围剿叆叇总舵,下官正自惶然,以大人的英明刚正,怎会下此不法之令?”
总督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个小子……真是做得忒也过份……”
谈话点到即止,二人略坐片时,即告辞出门,根据沈慧薇事前画的草图及一路留下的记号前往山庄。吴怡瑾叮嘱道:“你暂住连云岭,这些日子可别四处乱走。”
文恺之不解何意。怡瑾道:“多谢你为叆叇费心。皇甫总督和黄龚亭这翁婿二人是不是一路尚且不知,但你今天这番谈话,却是一定会传到黄龚亭耳朵里去的。”
文恺之立刻喜气洋洋,如春风拂面,道:“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吴怡瑾不答。
其实她早在发现雪儿遭擒之后,这份担心一刻也未消除。即使在地宫寻找帮主的过程之中,她也未曾放弃过一切机会,到各个暗室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不是中途相遇,也许她早就冒险重返徐府了。
对文恺之,这句话的意义却远不是那样简单,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她的简约淡漠,尽量避免主动招呼他,如果非要叫他名字不可了,也总是连名带姓的称呼。——却原来,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她不是感觉不到。
“世妹,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别说是些许言语,就算要我再把性命还给你,也是情愿的。”
他辣的目光注视得怡瑾两颊发烧,只好侧转了头,微微惊异,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表示,不象是那个书呆子温存冲和的性格。
临近那个山谷,文恺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