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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嚣声忽起,人潮涌动。大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押送着囚车缓缓而来。天赐骤然之间,所有的血液仿佛倒流往心脏,视线再也无法离开那座囚车。
那女孩子出现的刹那,天赐双目强烈的刺痛感,似乎某种锐利之极、耀眼之极的光华射入了眼底。
她换上了死囚的衣裙,大红的衣,大红的袖,大红的裙,宛如汪洋血色,一双足却雪白纤细。浑身上了好几副粗重的铁链,红与黑与白三种纯粹到极致的颜色,交织成为一种惊心动魄。
她精致纯美的小小脸蛋没有一丝表情。甚至她光彩流露的大眼睛里,也不复丝毫生机。
唯独,她始终都昂着头。――她是不屈服的,死亡已如飞鸟的阴翼压迫过来,可以剥夺生命,却不能夺走她与生俱来的高贵。
上高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那些铁链,她接连绊了好几下,最后是被两旁侍卫架上去的。即便如此,也未损她的高傲。
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平静、冷锐,而深峻,以至于天赐听见它响起的时候,颇不习惯。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又已经不是他的声音。
“巫女华妍雪,三月二十晚由离国潜入瑞芒,是夜星坠示凶,举国不安。巫女潜入后行踪飘渺难定,本朝先后派出武宁侯及海上南宫追捕。”天赐顿了顿,反正她结局万难更改,也不在乎多上几条罪名,语声微沉,“此巫狡计多端,拥魔力,使唤邪灵,南宫世家暨文华公主、武宁侯云啸上上下下一十七口不幸为国捐生。”
他不禁又望向台中央。那里耸立着两人合抱的圆形木柱,――那根巨大的木柱将随着不久以后燃起的熊熊烈焰化为灰烬,――自狰狞怪兽口中吐出锁链,华妍雪已然被缚在那里。没有挣扎,想也无法挣扎,在押送到此之前,她一定是被灌下了某种特制的药水,而浑身无力的了。
直到听见这句话,她身子方才微微一动,脸蛋儿向他这边一扬。天赐同她相隔很远,看不到她的眼睛里是否闪过愤怒或讥嘲的光芒,却陡然久久住了口。
长久的沉默,少年世子神情异常,使得围观的数万民众有些不安。“巫女”的说法模糊了高台上少女一切作为正常人的可能,众人忍不住低声而慌乱地猜测:这么突如其来的沉默,瑞芒世子的表情深处沉淀着哀伤和无力,莫非是受到魔力控制?
妍雪慢慢扭过了头,她给予他的无形压力,忽然消失在空气之中。天赐深深呼吸,接着说出那篇早已准备好的言辞。将妍雪苍溟塔晋见皇帝,改成于地底作法念咒,令老皇猝然身亡。所幸天网恢恢,道比魔深,“得天之幸,将其擒获。巫女罪孽造天,值此,当――”
话犹未止,猛听得底下有人大叫:“该当凌迟!”
“弑君,该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先是数十人此起彼伏地叫,而后这些声音迅速地壮大、泛滥开来,有失控之势。这是之前未曾料到的,群情竟然激愤如此,天赐既惊讶又愤怒,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心绪,遗憾大公未曾亲茨,很想看看那个无情义的父亲,听见民众的要求,会有什么反映。
“上去啊!”
“打死她!打死巫女!”
“冲啊!冲上去!”
异常的噪音,也如之前一般迅速蔓延开来,人群汹涌,向台上冲去。军士阻拦不迭,然而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台下围着的密如铁桶一般的阵形立时引起紊乱。
天赐皱起了眉,锐利的视线猛然落在一个点,不禁冷笑了起来:那里已经冲破了军士的防范,为是一个形貌粗鲁的男子,但是那难看的外表之下,却藏着一双清澈如星子的眼睛。男子身后随着一大批人,所到之处,那些未曾防范的军士宛若陷入人流的漩涡――然而即使是范防,也挡不住那个形容粗鲁的男子,眼看那一群人就要冲上高台,一旦这批人冲上去的话,底下成千上万的愚民更不甘落后。
数排铁弓募然齐唰唰地亮了出来,拉弓引弦的声音如同冰雹霜降,密密麻麻的箭簇在阴霾下闪光,令人窒息的气息顿时笼罩全场。数百石重的铁弓一张张拉得如同满月,箭若离弦,结果可想而知。一名铁甲将官提抢跃马冲了出来,高声叫道:“都站住!不得肆意捣乱!”
为那人硬生生止住了脚步,但情势已乱,后面的人不是没搞清楚状况,便是趁乱中无所畏乱,纷纷嚷着往前冲。那铁甲将官眼神锋利,陡然拉弓,嗖嗖嗖连射三箭。其中一枝朝着为那人而来,另外两枝箭却朝着那人左右两侧射出。
人群退的退,冲的冲,虽然有人看到了,却连反映也不及做至,那三枝利箭迅疾如电,转瞬即至。为那人不假思索,抬手接住直冲他来的那枝箭,接箭的刹那手竟然一颤,这一箭力量之大,出乎想象。
他面色一变,忽然抬手,掷出手中箭,箭在半空一分为二,疾向左右飞出,分别格开其他两枝利箭,箭矢相交,失去准头与力量,颓然坠地。
这一招后先势,着实漂亮,却也暴露了他身怀绝技,那铁甲将官唇角露出一丝狰狞笑意,猛然拔出身边腰刀,高高举起。身后军士人人盯住那把雪亮军刀,一旦挥舞而下,便是数百强弓齐。
为之人面色微变,脚步微动,似欲冲上前去控制那名将官,可是双方距离颇远,此时动手殊无把握。
高台上的白衣少年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语音清冷肃杀:“住手。”
他走到台边,底下,那个为男子抬相望,两人的眼神在瞬间交汇。天赐募然间点足踏出,向着锁定死囚的高台跃去。
两处高台,居间相隔数十丈,即使完全不懂得武功之人,也明白无论一个人的轻功多高,都不可能一跃而过。
然而半空中那条白衣身形长袖飘飘,有若御风飞行,在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下,轻轻松松的踏上了另一高台。这决非人力所能为,而瑞芒上下贵贱的百姓都以神力为全身心的信仰,当他们的世子翩然若仙的飞跃降临,全场倏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响起疯狂颠倒的呼叫,当他神人膜拜。
“世子!”“世子!”“世子!”
高台上,白衣少年俯视低处,一股银丝难以察觉地收回袖中。――当然不是由于虚无的神力,却是靠着这枚银丝,及时钉入台板,他才借力飞过。但能借一股银丝做到这种地步的高手本也就不多,更别说一般民众与兵士,更加难以想象了。
他冷峻而黑亮的眼神,缓缓来回巡逡,底下人潮汹涌,那个他一直注意的人,却已难觅。他目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那原是极聪明的人,一看事态不利,便隐身起来,以免枉作万矢之的。
“巫女乱国,誓将处死。”他朗声道,声音陡然间压过了全场轰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膜,“奉神谕,需将巫女锁于柱间,以困心咒施以火刑化骨扬灰,不然,巫女魔力难除,仍将转世为祸。各位子民,是否还有异议?”
无人开口。
年轻的世子脸色倏沉,冷笑道:“不服国法,不从公决,不遵神谕,反而聚众趁乱闹事,瑞芒的子民,莫非心中没有王法了么?”
每一字说来,金石与掷,偌大的广场上竟然一时死寂,坠针可听。十五岁的少年独立在高台,除了与生俱来的骄傲、高贵以外,不知何时起,威摄霸道的气息悄悄在他身上散开来,那样霸道冷冽的气势,仿佛在逼得众人不敢仰视,却也仿佛在自行离开这个充满了尘嚣喧嚷的尘世间。
密密的钟声从宫院深处长长短短送出高墙,时近正午。
天赐神色凝重,那极其重要――或许将影响他一生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似乎是呼应着他的心情,自昨夜以来的冰雨在这个时刻毫无预兆地停止了,暗沉的天空中,竟然缓缓放出晓澈之蓝色。
在一侧的行刑士卒燃起火把,只待云天赐示下,便把这火扔入柴薪。
天色放晴,想象即将升起的大火势将更为可观,广场上,刚才被他一言禁住的万众子民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就算看不到那个可恶的巫女被千刀万剐的惨状,也能把她焚毁于火中的痛苦尽收眼底。――每一个人的心底,本来都是暗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真正的邪恶,以目睹他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辗过他人的身体而自豪。
天赐看向锁在巨形木柱上的华妍雪。那少女完全不复以往的喷薄激烈,神色木然,紧紧闭上了双目。刚才生那么多的事,仿佛与她无关。
天赐轻纵,居然跃上柴薪,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托住妍雪下颔。“甚至不肯看我一眼?”他低语,“你是应该看我一眼的,死后,也把对我的恨意带到地下去。”
妍雪毫无反映。
天赐多么、多么、多么希望,能在这时看见她的眼睛。她晓澈如碧空的眼睛,会给予他多少灵犀相知,会给予他多少置诸死地的重生勇气,或,最低程度,会给予他多少由自心生的本能的快乐。――快乐,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突然就变成天底下最最难以奢望的一件事。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看我?”他在她耳畔低语,咬牙切齿,恨意涌出。手中火把,忽然之间斜飞而出,直落在华妍雪身前的一棵柴薪之上。火苗便那样不由分说的串了出来。
这是经过密制处理的火种和柴薪,一旦燃起,无穷猛烈,而烟雾在片刻之间间升腾而起,远远高于烈焰上窜的高度。妍雪登时呛咳起来。
就在那个瞬间,一直未曾退出的天赐猛然间抢了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妍雪突然震动。他的身子冰冷透骨,而她的身体也早已僵硬得失去了知觉,两个如此冰冷的人在火里相拥。电光火石间,她感到自己身上困缚的十余道铁链在这个瞬间全中断裂,同时一把剑塞入手中。
“走,快走!”
那个人拉着她,语气前所未有的急切。――她知道他是鼓着多大的勇气而来,也知道他是拚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而来,他将十五年来飞扬的生命,华贵高傲的命运轨迹,在此一瞬,尽数抛弃!他对她,终究是不计一切的!
但是,是否还来得及?
妍雪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呛咳,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可是,出乎天赐意料,她不肯动。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鸾凤离拆无相见
烈焰腾空而起,白衣世子湮没于熊熊火光之中,迟迟未出,这一幕是所有人未曾想到的,紧张而不安的气氛袭遍全场。当即,有人想道:“难道是巫女施法,令世子与其同归于尽?”
惶惶不安之际,有人大叫:“看啊,快看苍溟塔!”
天色始放晴,但是东面那块角落里还是阴阴的,似被极浓极浓的乌云遮蔽了天光,苍溟塔矗立在那方天幕之下,从来不动声色,在瑞芒子民心目中,是从洪荒太古时刻起,早就被看惯了的风景。
然而人们抬起头来,却现亘古不变的苍溟塔在改变。
幽幽浅白的雾气,升腾于塔之顶端,旋舞缭绕,映着苍灰的天幕,苍灰的塔身,一种神秘莫测的异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苍溟塔高而尖的顶端。天空里的阴霾死命缠绕遮挡,然而它终究还是如剑一般灵活而又尖利地刺穿重重阴霾,向外扩延。起先就是幽白的一团,慢慢的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