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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成烟-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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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才是十四岁的孩子,恩仇之间极难取舍。怎能如实以告,是成宣帝篡弑君王,让这个孩子心中形成当今成宣帝即是篡位之人的第一感念。她进京以后,身遭处境其实险极,半点差池,难保杀机上身。

    沈慧薇似乎已是无力站定,伸手扶住花屏:“绫夫人应该说了的啊,施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

    “师父说是因父皇身边多有奸佞,民怨如山不可收拾,各地藩员举今上出兵靖难,父皇薨于宫变之中。百官另推明君,诏废先帝。”

    沈慧薇心头一凉,这样的说辞,无疑是立足于今朝。换言之,承认了今帝的合法性。同时便承认了玉成被罢黜的正确性,施芷蕾进宫,仅仅是由于她的血缘,毕竟,芷蕾是大离皇朝唯一拥有上代帝后的所谓“纯子之血”。然而……沈慧薇闭目。不敢再想下去。

    这样讲,同时也就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摆明了的态度,是要牺牲她而成全芷蕾在京的安全,并换来清云和朝廷之间和睦相处。

    芷蕾双目清澈如水,炯炯的向她看过来,说道:“我看过了那篇废帝檄文,诏废先帝列罪三十二项,涉及夫人达一十三项之多,所列桩桩件件,竟不知是否理据俱在。”

    沈慧薇呆得一呆,猛然苦笑起来:这个孩子,前面说得好听,什么“所知无几”,什么“懵懵懂懂”,她根本是有备而来啊!

    诏废玉成若是无误,便将问罪及废帝身边的那些误国之“奸佞”,那些人大半早就死于成宣立朝之后,例如前朝宰相,成宣一立,全族被诛。可是,说到“媚惑误国”,罪无可恕,当年成宣帝打着名号起来的理由,指向最盛的,却是她这个清云罪人!――那罪诏,字字句句千钧之重:“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馋惑君王,弃正后,疏良臣,谋小人,参政误国;物议沸腾,民怨如山……”

    芷蕾声音有若冷泉之清冽,无情:“有些,我想未必是真。就象文恺之大人,而今既为之正名,说明仅是当年牵连。但这篇檄文中涉及夫人十三项罪名,我不知道,是否也如文大人一般?朝堂之变,夫人独为幸存,未曾卷入奇祸,也是芷蕾不明白之处。”

    她语气咄咄咄逼人,沈慧薇一步退一步,已是浑身颤抖。

    “帮主到!”

    堂外,叫声陡然响起,划破这一片难堪的寂静。室内两人一时都是色改。

    转眼间进入之人络绎不绝,正副帮主,??八位堂主,竟然云集而至↓逢年节祭礼等重大典礼以外,再没这般齐全过。

    纱屏轻移,位次排定。冰衍院清静花堂,霎时翻作肃穆涧月堂。

    沈慧薇默默跪倒。

    芷蕾多少有些尴尬,没想到居然惊动了??最隆重的阵容,严阵以待,不知是何用意。

    她望望厅外,妍雪、旭蓝,还有许雁志,那三个事前躲起来的人,就象平空失踪了似的,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没有理由听不见响动,此刻境遇不问可知。目光游移,从厅外转到沈慧薇,衣怯单薄,伶伶孤苦,明明对她有着无数疑问,可那自心底出的怜惜之意不可遏止的滋生出来。

    “师父……”许绫颜轻轻摇手示意,她欲言而止。

    有一会静止。

    然后,冷若冰霜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慧薇,你可知罪?”

    芷蕾吃了一惊,断然没想到谢红菁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但沈慧薇并无意外,道:“是,弟子该死。”

    谢红菁嘴角向上微微一翘,似讽若讥:“慧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每次做下事来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事后认罪总是认得快的。”

    讥讽阵阵芒刺在背,沈慧薇一阵茫然。一边是气势煌煌,一边是忍气吞声。数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大伙儿兴高采烈与她做寿,而今,连那种身临悬崖将就过的日子亦一去不再。同门姊妹的翻面无情,冷言冷语,比之她忍种种种苛难侮辱苟活于世,更加难以承当。

    陈倩珠道:“你是受到限制的,禁足,禁言,禁身。别人未必清楚,你自己不会不知道罢?”作为紫微堂堂主,这当儿若判其罪责,理应由她开口。

    沈慧薇无言可回,只道:“是。”

    陈倩珠更是连眼角都不望她一下,道:“孩子们设计偷入冰衍是不对,但你岂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就算是拦不住那等小小诡计,难道自己避开也不行?分明是知错故犯,把清云禁令抛诸脑后。不加惩戒,难戒后来。禁言不能自束,当掌嘴,执法弟子,――”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扶住沈慧薇肩膀,迫她抬头。芷蕾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抢出身来,叫道:“陈夫人,是我偷入冰衍,请不要责怪她!”

    陈倩珠性子向来冷冷冰冰,芷蕾因其身世之故,上下对她无不尊重,惮让三分,唯有陈倩珠从不肯假以辞色,此时仍然不为所动,断然吩咐:

    “执刑!”

    不让芷蕾再有分解的机会,执法弟子开始用刑。

    并非用手,而是一块宽约五寸的朱红板子,非木非胶,撞击在脸上,只三五下,血就出来了。

    芷蕾紧闭了双目,以手掩耳,但那清脆无情的响声,一记记有规律的响起,似毒蛇蜿蜒进心脏,一口口恶意啮咬。忍无可忍,挣脱许绫颜再三拉紧她的手,拦在受刑女子面前:“不要打!不可以!”

    陈倩珠怫然不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芷蕾,你不应干涉。”

    芷蕾摇头,坚决地道:“我答应过小妍,决不伤害慧姨。今日夫人雷霆大动,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她。希望帮主和陈夫人,格外宽容。”

    以她从小所受到的刻意高高在上的培养,说出“格外宽容”这四个字,简直是破天荒的委屈÷倩珠执法如山,换了是别人这样挡着,她一定命令连拦阻施刑的人一起打下去,但眼前这人终究与众不同,非但不可以一起打进去,连叫人用力拉开她都不好。

    “芷蕾啊,”谢红菁慢慢的说起,打破僵持,“你以后要临大事,决大计,心情不应易受波动。”

    芷蕾毫无退缩之意,明净如水的眼眸与对方直视:“芷蕾只是做自己认为值得一做之事。我百般央求妍雪,进来与慧夫人一会,但决非为了伤害慧夫人而来。夫人欲执帮规,可问罪于我,不顾禁令明知故犯!”

    “嗯――”谢红菁忽然现,这文静孤介的少女,她所具有的倔犟与执拗,比之那个一向令自己头大如斗的顽劣孩子华妍雪,丝毫不逊。

    深深吸了口气:“那么,你进冰衍,要问什么?”

    芷蕾薄薄的唇角向上一翘,似是不耐烦,又若不屑,秀气的眉眼里流露出与她年龄决不相趁的冷光,乍现而逝:“临别之际,我只是想与慧夫人道别。该说的已说完,芷蕾告辞。”

    她竟然说走就走,也不再看跪于地下的沈慧薇一眼,飘然而去。

    只因她听得出来,谢红菁口气已软下,是打算卖给她这一个面子,若自己瞧不出好歹,多言多语,毕竟谢红菁才是可以一言震动连云岭清云园的人,徒使事情闹得更僵。

    谢红菁也不说话,眼里复杂之极的变化着。

    轻轻摆手,令众人退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却在施芷蕾退出以后,偃旗息鼓般的,逐一退去。

    片刻之间,单只留了谢红菁一人,与长跪不起的女子相对。

    “慧姐,些许教训,小惩大戒,我希望你牢牢记着,可别一错再错,重蹈覆辙,行那十余年前任性之事。”

    未闻答复,她向厅外走去,又停下脚步,说道:“小妍胆大妄为,念在芷蕾份上,这次我不和她计较,你不必为她担心。但是,以后我不再允许她和旭蓝进冰衍院一步。你,好自为之!”

    冰衍院由于沈慧薇长年受禁锢的缘故,陈设布置虽然精巧雅致,却已渐显破旧靡废之象,桌,椅,以及花屏,所用靠垫壁毯等物,都不免显得陈旧了。昔日雪白的墙体,自监禁以来,尽管翠合与沈慧薇都会定期洗涤,但从未涂刷翻新过,也被一块块暗黄所侵袭。

    一厅陈旧寂寂,愈显黯然。

    她依然跪着,日月消蚀,天落地陷,仿佛世间万物已将她遗忘……

    长久的跪下去,跪下去!

    浑身如坠冰里,慢慢的,一簇火焰升腾上来,席卷过胸膛。不知是痛是怒是悲是愤?

    一滴汗水,从际流到面颊上,和着血水,慢慢的滚落,滴在地上。

    轻声响。碎裂。

    一只苍白瘦弱的手,犹疑着伸过来,替她拭去融着血水的汗滴。

    丝巾的清凉,轻轻抚在面庞,冰着那浮肿、灼热的瘀痕,小心翼翼,轻柔得宛若只是拂面微风。

    许雁志。

    沈慧薇抬起了头,正和那孱弱少年面面相对。

    许雁志心中募地一寒。

    她的眼睛!

    素日那温和、亲切、波澜不惊的明明眼波,此时居然是冰冷的,蕴满敌意。而莫名的眼神底下,有一簇火焰惊人的跳动,狂热的燃烧。

    “走开!”她低低地说。

    “师父?”在那样拒人千里的眼神之下,许雁志胆怯而疑惑的,退却了一步。

    “我不要你。”她说,“她们剥夺我一切生趣,却故意留下你。明知我看到了你,日日夜夜,针毡难安。”

    “师父,你说什么?”许雁志惶然,第一次,看见那不流露出一丝一毫喜愠之色的素衣女子,倾泻出那么强烈的厌憎。

    “你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你的父亲……”失态的女子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掩面夺出花厅。

    六月天,阴云如聚,低低盘旋在天空,仿佛黑夜提前来临。

    一缕风在干燥闷热的空气里划过。

    风声越来越紧。

    卷起片片绿叶,飘摇而下。

    雨,终于落下了。

    沈慧薇抬向天,雨丝霎时落满面颊。连得一向干涩的眼睛深处,也泛起一丝湿意。

    往事前情,茫茫若梦……

    一把绿色的伞在头顶张开,密集的雨丝纷纷落在头顶,弹跳着闪开。

    病弱少年凄楚与忍耐的神情,在稚气的面庞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沈慧薇心下终是软了下来,低声:“对不起。”

    这个空旷旷的院落,墙高不过三丈,却似是一座浇铸得不留一丝气缝的铁炉,把这里面所有的人,生生的包围起来,埋陷其中。

    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她,但这个孩子,漫长的一生才只开头。

    象一枚落花,初初的绽放,就坠入泥土,不见天日。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却无能护你。来日若有机会,还是趁早离开了这里为是。”她淡淡的说,走出伞底,留下一串腕间寂寞的铃声在风雨之中,“我说的是,离开清云。”

    少年手一颤,那把伞落在地上,怔怔的站在雨中,回味那几句言语。

    雨淅淅沥沥的飘洒,一直持续到午后,黄昏,夜半,那般缠绵,似乎是黄梅时节那缠绵恼人的雨,无尽无止,绝望而哀伤。

    长长的芭蕉叶舒展开来,雨中颤栗,捉摸不定如人心。

    “帮主今天真是疯了啊,那么大张旗鼓的全班人马赶过去,结果只给那小姑娘冷言冷语说了两句,就全撤下来了。难道她还真是怕那个尚是一文不名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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