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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下腰,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小刀,一个小瓷瓶,离气绝女子两三步远,右臂伸得老长,在尸体脸上轻轻划出一道血痕。然后拔掉瓶塞,淅淅沥沥倒出些许黄色粉末,洒在那道血痕里,登时出“滋滋”轻响,旋即尸身轻烟起冒,瓶中装的是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化骨粉。他微笑着解释:“尸体沾了剧毒,碰到一点也就没救了,还是化了它好。”
我从未见识这般诡异奇谲的手段,转过了头,不忍见朱若兰肌烂骨销的惨状,心下恻然,又不免惮惮生危:若让这少年安然逃出相府,江湖中是多了一个厉害之极的脚色。
约摸一柱香时分,化骨粉洒上人身的声响逐渐消失,巨石边空空如也,连一片衣角也未留下。
她是我母亲一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就算没甚野心,没甚真实本领,也该有一生灿烂如意。谁知识得许瑞龙,做叛徒,做杀手,掩藏了自己身份和容颜做仆妇,甚至做人贩子。如此孽缘,究竟是自作自受,还是命里注定,生生难逃。
蜜爱凑到墙上一个小孔里张望片刻,再回头已非之前千变万化的生动表情,肃然道:“文姑娘方才说过,我帮你救人,你许诺带我逃生。”
我道:“你若是出手相助,我定当尽全力不使你陷于危难。”
蜜爱微笑道:“不用尽全力,蜜爱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你说。”
“以一人换一人。救那人,你代替他。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换出来。”
我沉吟道:“非得如此么?”
“我力所能及,至此为止。蜜爱的小命自然不在姑娘眼里,自己却珍视得很,姑娘一定要强闯硬救,这就请出去,随你用什么巧妙法子救人去,就念在蜜爱这间密室好歹成全文姑娘活命出路,别将我扯进这事端便好。”
我伺机闯入丞相府,本来便是走一步算一步,只望能及时找到质潜暗中保护。蜜爱口称有法,不问可知比我的见机行事把握更大一些。他隐忍多年,时时刻刻为生命而担忧,我无理由将他拖下水来,若能帮我救出质潜,我自当救他脱难,就算是自己重陷困境,比起质潜和他随时性命不保的危险来,我的危险最小。
“我先前的许诺,不会反悔。”
换上轻怜身前衣裳,那少年身量未曾长足,与我一般高矮,堪堪合身。蜜爱掩口笑个不停:“文姑娘扮成了小子模样,比轻怜更俊俏十分。难怪丞相也要念念不忘。”
蜜爱不住凑近那个小孔张望。我见那小孔曲曲折折,并没直接挖通到外面,内壁镶嵌多面小镜,利用折射光,外面情况一览无余。
“文姑娘,待会跟在我身后,你就是个初进园来的侍僮,牢牢记着,一言不,一眼不视,一步不多走。”
我答允,趁他不留意,却弹出一颗朱丸,直入他口中,一溜咽了下去,蜜爱面色煞白:“那是什么?!”
“一颗药丸。”我告诉他,无意拍了拍他肩,“四十八个时辰内,你找到清云园贾仲,让他给你解药。”
蜜爱紧皱眉头,仿佛吃下一只苍蝇,苦着脸道:“文姑娘,你要救人,我想逃生,我们原该齐心协力才是。”
我微笑不语,静静看他,蜜爱慢慢变了脸,弯下腰,似乎当真难受起来。我临走之前,向贾仲讨了若干药丸,也有一颗毒药,却无隔日作的功效。给蜜爱所服,其实是治疗内伤的一阳丹,对他毫无害处,关键在于我那一拍,震得他服了药丸的体内真气动荡鼓噪起来,当然不舒服。
蜜爱苦笑:“丞相再有一个时辰便要下朝,不论他进不进内园,我都不得自由了。要使调包计,只有天色初明的这一个时辰最为合适。姑娘对我疑心未除,我们怎么动手?”
我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到桌案底下,索性毁坏了暗里乾坤:“但愿你一举成功,逃离这魔窟,从此清云与宗家皆是你的朋友。”
那少年何等聪明,顿时眉眼俱展,心领神会。
音寂人杳,只有花影移动风飒飒,蜜爱觑准时机,打开暗门机括,从假山洞里的出口钻了出去。假山向阳处,是那一池碧波,穿过九曲桥,方依稀有了人影。
一路穿花拂柳,我亦步亦趋地随行,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逢小筑花苑,岔道路口,便有僮子侍立,半向他垂手请安,蜜爱一概不理。
忽闻花丛中足迹轻悄,我紧走两步,拉拉蜜爱的袖子。蜜爱不悦,大声呵斥:“真多事,又怎么了?”
他一回脸,花影中那人便难以躲藏,簌簌地自花内钻了出来,满面笑容的叫道:“蜜爱哥哥,去哪儿呀?”
蜜爱作势拍胸,跺足道:“你要吓死我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里作什么?”
我低眉顺目,眼角扫过,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口称“哥哥”,瞧形貌倒比蜜爱大上一些,掩口吃吃地笑:“哥哥越胆小了。咦,这小兄弟是谁呀,面生得紧。”
蜜爱漫不经心地道:“前两天少了一个,这个是补上来的。他新来,怪不懂事的,我带他去那里呆上两天。”
那少年死死地盯了我两眼,笑道:“好俊俏的孩子,比先前轻怜哥哥更甚几分。”
蜜爱脸色忽变,怒道:“你要死啦!难不成相爷疼你,连个规矩也不懂了?谁许你拦在道上胡说八道议论人的?――我告诉相爷去!”
少年有些害怕,忙抓住蜜爱衣袖:“好哥哥,是我失口了,再不敢了,看在咱兄弟俩素来要好,饶了我这一遭罢。”
蜜爱嘴一撇,冷笑道:“宁儿,别怪我没提醒你,少在后头议论人。赶明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哥儿俩交情再好,我可也护不上你。”
少年不住赔笑:“是!是!”
蜜爱斜睨他离去,面无表情,灵活机变的眼里,流露出狠毒之色,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恨恨道:“这人是个坏蛋。轻怜一死,这两天相爷也不召我,他乐得什么似的。哼,蠢猪,就他这付德性,到相爷身边准活不过三个月!”
泄完了,他向绿杨荫里露出的一角红楼歪了歪嘴,悄声道:“看见那里了么?咱们一起进去,你要加倍小心,进去换个人而已,你们最多只能讲几句话,千万别让他闹出来。”
朱若兰骗我质潜关在水牢,我不虞有他,想来许瑞龙也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一个人质随便囚禁,哪知竟会在如此旖旎风光的一座小楼内,我皱眉道:“那是什么所在?”
蜜爱神秘一笑:“你进去自然明白。他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相爷变了性,喜欢……嘻嘻……真正的男人啦……”
我两颊融融火烧,不敢再问,蜜爱一拉我:“快走快走,磨磨蹭蹭成个什么样儿!”
三转两转,已到红楼之前。听蜜爱口气,这红楼不是什么好地方,幸而我倾尽回忆,记得以前在尚书府,这红楼常是空居一隅,并没人居住,虽然如此,仍不免又羞又怒。
红楼门闭,门口两个才交总角的青衣小僮,途中所遇少年多与蜜爱招呼,这两名小僮却是笔直立着,一张脸平板冷漠,冷冷瞧着我们走近。
蜜爱也是一声不,自怀中取了一块黑漆描金牌子,交给两人。僮子走到一扇圆形的密封小窗之前,拿起窗台上药杵模样的微型小棒,敲了两下,其声若金属撞击。小窗应声打开,僮子把令牌递了进去,过得不久,大门依旧稳若泰山的紧闭着,墙体上一扇隐门呀然打开,止供一人低腰促行。
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光线迷蒙昏暗,转角处星星点点灯光宛若地府幽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下坟场,情景何等相似,带路的人却悄然换去。人的生命来去匆促,世事那般无常,此时此刻我安然在此行走,谁知异日我在何方?
蜜爱不停向前走,步下虚浮,他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倒没撒谎,应是毫无武功根基。
但一种警醒渐渐掠上心头,我悚然而惊。
这长长望不见尽头的甬道内,涌动着异样气息,犹如夏日午后,太阳底下悄然袭来一缕暖洋洋、懒散散的细细花香,熏得人浑身无力,直欲昏昏睡去。
我接连数次上当,几乎为轻信而送了性命,做事比前谨慎得多,在踏进红楼之前,已含了一颗解毒丸。饶是如此,仍觉得那种懒洋洋的气息拂面而来,甬道地面好象变成了虚空大海,周围水草横生,拖住脚步,缠住身体,堵住呼吸,一口气提不上来,懒洋洋举不起手。气凝丹田,暗自运功转了几下,灵台方自清明。
蜜爱还在走,一步步越来越是沉重拖沓。
我本疑心是他暗中做下手脚,这时倒又怀疑是许瑞龙,难不成料定有今日之事,因而在红楼中暗下机关,只待人来自投罗网?
我已无不适之感,但这条看似静止得连根针掉下也清晰可闻的走廊,说不定随处藏着无数监视的眼睛,万不敢露出破绽,低头学蜜爱,脚步缓慢而笨拙地拖过地面。
行至岔道,蜜爱左右瞧了一瞧,向左面拐入,两旁是一间间沉香门扉,每座门上,都有一朵花的标记,梅花、桃花、茉莉、杜鹃……各自不同。我仔细分辨,甬道里闻到丧失力气的香味,与两边门上出的一般无二。
我猛然想到,囚在这样一个所在,质潜,只怕是武功尽失,任由人支配处置了吧?――因此许瑞龙才敢把如此重要的人质放在红楼。这样说来,楼里迷香倒未必是许瑞龙事前安排了。
蜜爱在左第五间停了下来,门上一朵白色百合花标记,他推门而入。
扑鼻馨香,满室绮罗锦幛,锦绣靡丽,龙涎香气幽幽细细,中人如醉,恍若置于女子香闺。
掀起帷幕,隐约榻上有人,轻罗淡衣,阖目昏睡,我又惊又喜,不是质潜又是何人?
他身上所穿,赫然是类于轻怜、蜜爱那样的服式,髻已散,遮挡半边脸庞。
手上晶莹闪动,铐着一付银色手铐,那般精致,巧夺天工,似乎不是一件刑具而是供欣赏雅藏的工艺品。链子的一头迤逦转曳,没入帷帘深处。
双目微湿,以他的性格,许瑞龙强他穿戴起这些,不知怎样忍下这奇耻大辱来。
我蹲下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抚弄鬓,凝望他安睡的眉眼,两腮隐约酡颜。蜜爱道:“快些叫醒他跟我走■了这个地方药性一过,他武功就会恢复。”一面说着,凑上前来,取出一根铁丝,拿起银铐来回摆弄了几下,小锁拍的一下打开。开锁解缚,手脚灵便,哪有走廊里那般举步维艰的情状?这善于伪作的少年早已服下解药,那般模样无非是做给人看罢了。
我将清心解毒的灵丹喂入质潜口中,低唤:“质潜,质潜!”这药丸虽非对症,终有清神作用,质潜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一眼望住了我,便不再离开。眼里流露出的神色,悲喜交集以外,竟然还有着一丝挑逗般的激荡,我心下莫名惊骇。
他低低开了口:“我是做梦么?还是――?”
声音暗哑,却是柔情万转,春风悄透。――这从来也不是质潜的语气!
“质潜,是我在这里啊。”我指了指蜜爱,以期唤醒他飘移的神思,“这位小兄弟帮我进来的。”
和他说话,源源的把内力输送给他,助他快些清醒。
“哦――”他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