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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醉酒之际,被一阵吵嚷惊醒,原来是一对父女,因老父赌光了钱,那赌坊主定要拉女儿赔债。父女俩自是不肯,堵坊主手下一拥而上,把那老父生生打死……我看不下去,便带着一身酒意,去管这闲事。”
“嗯,这是行侠仗义,不是管闲事啊。”终于是说到那少女了,这少女没了父亲,他便要对她的一生负责么?
他无声笑了笑:“行侠仗义?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啊,我却是个什么东西?当真是不自量力。我驱逐那帮恶汉,为怕连累他人,说出姓名,忽然旁边有个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文大小姐的心上人,在这里逞英雄强出头。’
“与那人一交上手,我便知不是对手,不出数招,身上中了一掌,跟着肩上也着了一记。赌坊打手原未逃远,见状重又围上,趁乱欲抢那少女。那人跳出圈外,哈哈大笑道:‘老子是何等人物,焉能与这帮下三滥的小人围攻于你。辛咏刚,这一掌是个见面礼,你去告诉文锦云,老子火狐狸随后便来,和她算一算二十年前的旧帐!’”
“火狐狸……”我皱眉思索,这外号我从未听过,在江湖上也不见得有名,又是何人?算二十年前的旧帐,料来必然又是我母亲的事端了。
“那人是何来历,我一概不知,他的武功,远远高过我,只怕也不低于你,你在全无防备之下,难保不吃亏,我这么一想,便欲赶往京都。但我身负重伤之余,百合执意与我一同上京……”
“可你上京,不曾来找我。”他一见了面,便忙忙地说,你走吧,我有了妻子,别再来纠缠,几曾言及一字有关仇家?
他苦涩地笑:“贾仲果然没有告诉你……也是,清云园何等神通广大,区区一个小盗,自然由清云为你暗中打即可,何必那么大惊小怪让你知道?”
“嗯,你中途遇到贾仲,便要他来转告我,你自己,便狠心不再来见我?”我心中开始疼痛,猜到了几分缘由,贾仲是“金针圣手”谢帮主的独子,医术造诣不浅,他或是出于好意想出手为咏刚治伤,不料引他自卑之意。
“不遇到他,我也已生了退缩之心。”他脸色变得煞白,慢慢地说,“这一路来,我的伤总也缠绵不好,每天吐血,起初只有一两次,到得后来,越厉害。行到中途,我已知凭自己的力量,绝难医治。我……也就一天比一天犹豫,那个火狐狸,对我而言,或是绝难克服之人,可对于你,对于清云,又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了?清云分舵遍及天下,我只需随意把消息通知任一分舵,你便可得知,何必非要为了这一点小小的借口,赶至京中来见你?”
他冷冷地说着,仿佛是在撕开别人的弱点而不是他自己的,任凭声音失落在风里:“有人对我说,我在做一个完全不真实的美梦,我还不肯相信。但渐渐的我明白,他们是对的。我根本一无是处,没武功,没智能,更没力量,居然妄想……妄想获一个天底下最美、最有才华的女子青眼……我是这样的没眼色,死皮赖脸找种种借口缠上你,跟着你,还美其名曰关心你。今天有人伤我一次,将来会有更多人效仿,拿我来威胁你,伤害你。到那时天下皆晓,文大小姐的心上人,是个无用又惯会拖累之人,连你也成了笑话一个。即使你不嫌我,我却不能不嫌弃我自己!”
我怔怔地瞧着他,其实不用他亲口这么一句句讲出来,在听到他对百合说那句话,我便已猜到。
“因此你匆匆忙忙,与别人定了亲――”原想气他一气,说到一半,见他垂头颓然的模样,不忍心刺激他,改口道:“走吧。”
大离民间声望最着为南道北医,其中北医淳于极虽受皇家封诰,然长年行踪飘忽不定,因此只有世代御医的赫连世家才是宫廷向来倚重的权威泰斗。我父在时,与当时主持御医苑的赫连回春乃是忘年之交,如今赫连回春年过六旬,业已引退回家,由其子接任主持御医苑。
我们到赫连府上,未到四更天。赫连大夫破例趿鞋出见,为咏刚伸手搭脉,说道:“贤侄所受热毒掌力伤时日不短,期间任由伤势展,又经长途跋涉,如今绵延伤及腑脏,每日必咳血,少则七八次,多则十数次。”
赫连大夫全然不懂武功,只搭了搭脉,整个过程如同目见,我好生佩服,说道:“伯伯所言极是。他是在两月前被人打伤,其后因急于上京,不料逐日加重。晚辈急得没法,想来想去,唯有惊动伯伯妙手回春。”
赫连大夫呵呵大笑,道:“侄女客气了,清云谢帮主的医术超凡脱俗,老夫素所敬服。幸好她在期颐,老夫还能有效劳的机会,荣幸啊荣幸!”
这话嵌到我和咏刚的公案,我微笑不语。我放心不下的是咏刚的伤,拖得这么久,能否痊愈,但见赫连大夫眉间毫无难色,略觉宽怀。赫连大夫一边开药方,一边笑道:“贤侄所中的掌力,之所以缠绵不愈主要在于那股热毒,先服三丸专祛内热的灵碧丹,即可消掉热毒。但由于伤势拖得太久,肝、肺等部位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另外还有一付药剂,需得长期按时服食,养伤期间,尽量不要过于劳累。”
我喜道:“如此说来,伤势无碍了?”
赫连大夫笑道:“无碍无碍。贤侄女尽管放心,包在老夫身上,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小情人。”
我红着脸默认,笑看了咏刚一眼。
我们暂留客房,房中别无他人,咏刚叹道:“你这番情意,辛咏刚当真无法报答。”
我心下有气,淡淡道:“这点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为过。”
那两句话他昨日白天亲口讲过,苦笑道:“那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
窗纸上渐渐透出曙色,我不住寻思,如何打消他那个无计消除的心结,伸手出去握着他:“还记得十年前,有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无人相伴,无人相怜,只和一个少年相依为命。岁月如飞,这个小姑娘和这个少年慢慢长大,小姑娘见到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有比那少年武功高强的,有比他英俊的,也有比他家世好的,可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人好,心好,侠肝义胆,见义勇为……或许,这些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他陪她一起走过黑暗,走过孤单,走过凄凉无助的苍茫岁月。在她心里,他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你无需将那十年看得太重。”他叹息,“我是文家护卫,我陪着你,守着你,那是我职责所在。是职责,不是付出,不值得你为之偿还一生那么久远的承诺。你――或许有你更值得珍藏的感情,你心中有着更为向往的自由,我倘以一念之私限制你,必将见你惆怅一生,悲伤一生。”
“你……”我忽然喉咙紧,曾经模糊的瞬间一刹那清晰无比,“那天是你,对不对?那天,我和质潜在一起,我好象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你!”
他未否认。
“这么说,你误会我、误会我……”
他说道:“我不是误会,更非负气。锦云,你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原本就是顺理成章,假如没有我――”
“假如没有你,”我说,心乱如麻,“也不会改变。――质潜,只是哥哥。”
两小无猜的岁月,青梅竹马的伴侣,“质潜哥哥”,声声童音,回荡在耳边,心底。儿时情谊,一如时间的沙漏,我拢手重拾,它在我指间无形无迹滑过。
我拒绝他,不愿放开怀抱,不是因为有咏刚,也不是因为有他和银蔷的前约,而是,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隔阂,并不仅仅是十年的光阴。
我一直躲着,不愿触及那仍是一触即伤的痛处,可终究到了这一步,终究到了,我最怕的一天,回过头来,细细审视心底最深处藏匿的秘密。
“我曾经以为,人生是充满了温暖、亲情,与呵护,生活是色彩与梦幻的组合。我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享受着,懵懵懂懂长到十岁。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张开了眼睛,现周围是一团冰冷漆黑,只有电闪雷鸣,只有泥泞与污浊。
“那段时间我住在萧鸿院,母亲是觉着大难将临了,几次想要把我送往京城,但又舍不得■事前一天晚上,慧姨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在写一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付之一焚。她向慧姨哭道:如若我这次非死不可,请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女儿就交了给你。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同处一室。
“第二天,便传来了慧姨自免帮主,母亲逐出清云的消息。我不相信,等着母亲回家,可她始终也不回来。我等不下去了,走出萧鸿院,一路上问见到的人:妈妈在哪里?没人睬我,有些人就以刻薄的言辞骂我,甚至动手打我,我好害怕,到后来,我见了人,也不敢问了。清云园,实在是好大,我并不认得所有的路。我走啊走,越走越是荒僻,最终迷失在深山里,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在深山过了五天。累了,就在山脚下,阴坡后睡上一觉。饿了,就采路旁的野果野花来吃。五天以后,慧姨找到了我,带来母亲的讯息。她说,母亲失踪了,她连夜追下去,可不见踪影,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她抱着我失声痛哭。我不懂,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我便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起初还有慧姨照拂,再过了几个月,连慧姨都失踪了。谢帮主她们怕我再乱走迷路,让我轮流跟着她们住。我常一个人呆着,想妈妈,想爹爹,想我温暖的家,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常想得浑身都僵了,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
咏刚动容,慢慢问:“……宗……他没来找你?”
“他呀,”我微微笑,茫然的,“也许只是命,命运的安排。宗伯父病危,他回京,过了一年多才回来。宗家也正式把商都中心迁到了期颐,以方便刘夫人两头管理。我过了一年多才见到他。”
就是这一年多吧,一年多刻骨寂寞,遍尝人间冷暖,无一人照拂,这一年多所造成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
“我心心念念想着回京,想见爹爹,我只有他一个人可求,于是他想法子带我逃出清云。哪知走了没多久,我们就被人追杀,两个人几乎遭了危险。虹姨救了我们,我当然也回不成京了。”
说到这里,我怔怔呆。我们被救回清云以后,我再没单独见到质潜一次,我因为他的保护,没怎么受伤,他可是受了重伤,听说生命几至垂危。刘玉虹口中不曾怪我,其实是极不高兴的。毕竟,宗家只有那一个单根独苗。
“也在这时,清云找到了我母亲,我远远见了她一面。……这以后,你就知道的了,祖母让你来接我回乡。”
他抚摸我的脸庞:“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裹在一身孝服里,消瘦苍白,神情呆滞。教人见了,忍不住怜惜你,想把你捧在手心呵护着,温暖着。”
“除你而外,并没一个人这么想。”我忍不住哭道,“她们亲吻我,拥抱我,给我最后一点怜惜,那不过是,为了和我告别。”
我曾去向质潜告别。我没见到他,他一直在室内,不肯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