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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他们家族内部纷争了,他既不肯收清云的银子,我也不再多预,转身离开。
到转角处,一声熟悉之极的轻笑,宗质潜双臂互抱,唇角挂了恶作剧式的笑容,看样子我滥做好人的一幕全被他收入眼底。
我继续往前走,他跟上来。直到听不见那揪人的嚎哭和盛气凌人的声音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上阱蔡家是不会收清云园的银子的。”
我问:“死是蔡家嫡系?”
他道:“我认得这个老,是以前的蔡家总管。他既口称主母,死想必是当今丞相许瑞龙之妻。”
我吃了一惊,迦陵失声叫道:“许瑞龙……许丞相的妻子?”
许瑞龙官居极品,他的妻子应受一品诰封。一品诰命夫人死而无葬,必须运出去火化,是怎样凄凉的下场?
“所以,蔡昌是特地出来提醒威吓他的,老管家不是不收你的银子,是不敢收。”
“你上次说,许丞相恶待其妻,竟是如此过分?”
质潜道:“这还不算最过份。他不但不认妻子,连儿子也不要。许夫人母子,以及这位老管家、乳母玉凤,四人住在寒窑。那个蔡昌,便是玉凤的丈夫。”
我怔怔出了一会神,道:“别人的家事,你知道的倒多。”
他笑笑,漫不经心地说:“我若不了解蔡家,输得还要惨。”
这悲惨的一幕,久久在我心中回荡不去。那粤猊,那粤猊倒底是怎么样一个禽兽般的人物?!
清云抵达都中,居于别邸。
成宣帝初即位,曾下旨拆迁别邸,因有德宗御书碑亭,躲过一劫。数年空屋,直到最近,才解封恢复,居住如常。
父亲官至尚书,位列朝班,为两便,母亲婚后久居京都,管理北部??事务。尚书府有意建造得距别邸不远,我儿时就在文府和别邸两处往返。
那时的宗家,其商业核心也在京都。也是在别邸,我和质潜从小玩耍,须臾不分。
祖母对我母亲,原本不大喜爱,说是女子过美必致祸水,母亲连诞二女,文家男丁本来单薄,祖母于是强出头命父纳妾,母亲虽未明言反对,但是当年安排我回清云园,小妹未满周岁,为祖母强留。适因宗伯父癫疾愈重,刘玉虹也怕难以分心照管质潜兄妹,于是三个孩子一同上路。
当时清云已经出事,母亲处理帮务,焦心炙虑,再不返回京都,父亲奏请外放,相随同往南方,数次不得圣允,却激怒了祖母,一怒返回原藉家乡。
这以后,就是比噩梦更为可怕的日子了。
妹妹失足溺死,我也是接连遇到凶险。母亲则一步步逼入生不如死之境地。
多年往事,象闪电一样,明晰而猛烈地击中心房。
这些平时有意模糊了的往事,原是最痛的伤口,触一下,还会鲜血长流。
质潜无言伸手过来握住我,我没有反对,那一刻,忧伤和恐惧牵缠着交织在心头。
清云在别邸住了两天,杨若华带着我和彭文焕拜见了绝大多数朝中力持和好的官员。
到第三天,皇帝诏书到,礼部侍郎杨思汛宣诏:“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握图御宇,敷化导民。泱泱之国,生灵百态。古以德诏爵,以庸制禄,宜宽有罪,使得自新。今??有功勋于先王左右,年来持身精严。着起录旧勋。钦此!”
这是赦免清云的诏书,“起录旧勋”,重新承认了清云在野合法地位。过不到一个时辰,又有诏书,这次是恢复宗家皇商身份。
如此来来往往,一天之内,连下七道诏书,每道诏书皆针对一事一人,或赦文家之罪,或追彭姓之勋,清云上下却须全体奉召,排香案,出大门跪接,接待迎送,忙得人仰马翻。
人人心中皆有凛意,这七道圣旨,完全可以只于二三道旨内一起还,且每宽赦追免一人,必加前缀“宜宽有罪,使得自新”,隐隐仍有戒持之意。这等络绎不绝,继继续续,分明是故意为之,立一下马威。
这一天传旨下来,清云多数还诰封品级,父母均受追还,只有慧姨,从头至尾未被提起。
黄昏时分,又有圣旨。快马先来报:“许丞相携旨来颁!”众人相顾骇然,这许丞相,正是清云此次上京,最忌最防之人,他和清云两下里势同水火,怎会前来颁旨?
片言间许丞相车驾已到,这一道旨异常简单:“宣杨若华、文锦云、彭文焕、宗质潜趋朝觐见。钦此!”
我还未起身,一只手搭上手腕,正是宣旨那个声音:“文小姐,请起!”
我微微一惊,这只手伸过来,事先没半点征兆,我竟躲不开。抬头看到对方形貌,出其不意,心内骇得突突直跳。
这人紫袍相雕,正是当朝具“佩剑上殿,入朝不趋”无上尊荣之极品大员。中等身材,不过比我略高数寸,身姿挺拔纤秀,如光看后影,必会错觉是一矫矫男儿。但他一张脸反写了另一种极端,可怖之甚,两颊各一大片乌赤记印,横七竖八十余道疤痕,眼角略眦,眼珠突出,下颔无须,一眼看去,既丑怪,又凶蛮。
我自听慧姨说到粤猊“人见人爱”始,想当然把他在外貌俊秀如玉,心若豺狼的那一类定了位,哪知民间相传“大花面”这三个字,丝毫不虚。我定了定神,说:“许大人,小女子有礼。”趁势想把手缩回,他五指随之一紧,上下一打量,笑嘻嘻道:“果然是冰雪神剑的后人。文小姐,幸会幸会。”
他的声音温文柔和,低沉动听,和相貌真是天差地别。我虽知他多半是经过了毁容销形,只不敢再瞧第二眼。杨若华在旁笑道:“劳许大人亲来宣旨,清云受宠若惊,惭惶无地。”有意无意的,在我肩上轻轻一拂,她却向后退了两步,许瑞龙呵呵大笑,仍旧拉着我,亲亲热热地道:“秀苓郡主客套了。下官与清云前有微节,向来着实后悔。见皇上今日宣诏宣得热闹,免不得也讨一道诏来,以期早会郡主,一心一意重修旧好。”
这个“重修旧好”说得异常暧昧,杨若华脸色一变。我道:“如此大人请花厅待茶,容我等穿戴往见。”再度轻挣,总算他这一次放开我,笑咪咪直点头:“好,好,文小姐,下官在此相候。”
退入后堂,质潜翻开我的衣袖来看,手腕上赫然一道青紫,杨若华也吃一惊:“这是我的罪过,与其对一掌,反倒牵累了云儿。”
文焕忍不住问:“若姨,那个人……那个人,便是当年里应外合,串通令我父兵败之人?!”
杨若华点了点头,但脸色凝重:“文焕,你要记得出前帮主嘱咐,咱们没到和他翻脸的地步,你且稍忍。”
“可是他、他这样无礼――”文焕怒不可遏的大声嚷了半句,见杨若华不断使眼色,终生生忍住。
我有点出神,想起那只手,修长的、白皙的、软绵绵的手指搭在手腕上,却是一道华美的铁箍。
魔障中朱若兰所说的话,再一次响于耳边:“粤猊,我亲亲的郎君,前一天和我山盟海誓,约同生死,居然……就在一眼之中变了心。”便是为此一言,我极不喜听到慧姨提起他时,再三重申,此人对我并无恶意。
方才话音余韵,处处说明了这一点。他的声音,温润极处宛转诱人,他的欢喜,他的笑容,确系内心出。
一种屈辱,无以复加的屈辱,涌上心来。
“云?”
我募然一省,质潜焦虑地看着我,我重重抓着他,指甲竟尔深深嵌入他掌心,我受惊的缩回来:“对不起……”
质潜轻轻拍着我的肩。
当下各按品级妆饰,四人之中,除杨若华已复秀苓郡主册封,质潜承袭以外,我和文焕都还只算是平民。
再见许瑞龙,我懔懔留意,不再让他近身,质潜挡在我前面。他倒也仅是远远立着,只笑着注目在我身上,道:“文小姐原来还在守孝?”
我答道:“是。”
他道:“玉琢冰雕,只多几分春风。”
这话不伦不类,我只得不置一辞。他移目文焕,笑道:“下官贫微出身,不谙世情大防。乍见故人之后,惊喜之间,多有‘失礼’,彭少将军,莫怪,莫怪。”
他故意着重突出“失礼”二字,在后堂文焕确曾斥其无礼,这是有意,还是无心?文焕只重重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们自东华门入,到了文德殿。
地面铺着金线织就的深红色地毯,行走其上绵软无声。殿上执起明灯。三跪九叩后起立,九龙盘金朱漆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高高在上坐着。深黑色的眼睛里,明利的目光一一在我们身上扫过,端详周全,露出一丝笑意:“清云久违,朕心急召见,不会介意在这个时刻进宫吧?”
杨若华道:“圣上见召,是在下等荣幸。”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道:“皇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称谓,一样的脾气,连容貌,也是和以前分毫无差呢。”
皇帝是杨皇后的儿子,杨若华是杨皇后侄女,算来两人是极亲近的表兄妹,可杨若华十三岁逃婚出京,加入一帮派以后,无论对帝后、长辈,总是以江湖人士自居。
皇帝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道:“朕与晋国夫人曾有数面之缘,今日欣逢其后,真乃可喜可贺。”
我裣衽施礼,我父亲是前朝兵部尚书,可是无论在当时,还是直到如今两人逝去已久,我母亲的声望之隆向非父亲可比,而成宣帝单提我母亲倒非故意。父亲为保先皇而死,他当然不乐意提及。他接着说道:
“晋国夫人美慧多才,朕可惜她红颜早夭。文小姐是她唯一后人,朕就赐你――袭承母诰,并赐九?钗冠,五色安车,明珠百颗。”
袭承母诰,我心里早有准备,但估计多半会先封其它,后行加封,哪知他因“美慧多才,红颜早夭”八个字,不但让我立即袭了晋国夫人的封诰,冠饰九?,五色安车,都是国朝皇妃才有资格享用的,尊荣无极。我深为不安,瞥见左侧坐着的许瑞龙,眼中深藏诡密笑意。
之后加封文焕,出乎意料的,遭到文焕当场拒绝:“多谢万岁美意。草民生性懒散,不愿受任何束缚。”
皇帝愕然:“彭少将军,令尊大人精谨为国,用兵如神,乃是朝中难得的良将。少将军家学渊源,料想不差,正值朝廷边境多事之秋,卿家理该效尔先父,大展鸿图。”
文焕笑道:“万岁有所不知,我父久在边关,草民都极少见过他面,六七岁间父母双亡,这个家学渊源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点谈不上的,鸿图更加有限得很,真要做了官,只有令万岁头痛的份。”
皇帝被人当场拒绝,不免尴尬,幸得内侍来报,御宴排好,于是转到春和殿。
出宫已是夜深,不出谢帮主所料,杨若华当场被皇后自后宫派人延留,她是皇帝表妹,既然一意求好,当然无可推托。
我饮了御赐的几杯酒,不觉酩酊,比往常添几分随性,独自策马向前疾驰。风凉露重,心内醺然,萦绕几许悲酸。
“你很羡慕他。”
突如其来的低语,如出于心。我抬起带醉的眼睛,看着他。
许瑞龙。
他就在我身侧,脸离我很近,微笑着,丑怪无比的样貌,星月朦胧下看来倒不是那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