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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帝国少将枕着箭囊,脑子里却是翻腾着各种筹划,辗转难眠,想着想着,脱口:“潇,你说我们是该直接去空寂之山、还是先在这里附近继续找?”
然而,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他。
这句下意识的问话一出口,云焕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尴尬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居然忘了么?潇是他原先的傀儡,可在一个月前的遭遇战里、已经被他当作挡箭牌,遗弃在了桃源郡……她,她现在……又是如何?那个傀儡师应该已经杀了她罢?
眼前湘的脸苍白而麻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往火堆里添加红棘,想让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这样建设性的回答的,它们不能自己思考,只能听从主人已有的指令。他如今是没有任何同伴了——
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转过头,睡去。
半夜里,云焕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悲泣声惊醒,宛如无数人围绕在他身侧掩面哭泣,悲痛异常。他闪电般侧身、由卧姿站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光剑,肩臂蓄力。
然而,没有人——猎猎风沙吹着,月光下银白色的沙丘缓缓移动,没有一个人影。
湘已经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裹着斗篷,靠着火堆侧卧,深蓝色的长发在沙漠上流动出水一般的光泽。
云焕却不敢有一丝大意,侧耳细细听着时远时近的哭泣声,感觉心头有异样的震动。
“噗拉拉”……忽然间,极远极远处、仿佛传来什么巨大东西扑扇翅膀的声音。极轻极轻,夹杂在呼啸的砂风里,若不是云焕得到剑圣门下真传、修习五蕴六识,根本无法辨出。就在听到那些声音的同时,他脸色大变,想也不想立刻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过来!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滚到了沙地上,茫然惊醒。
然而不等鲛人傀儡惊觉发生了什么,云焕已经将毯子一掀一卷,转眼就兜头蒙到了燃烧的火堆上!——杂着鲛丝的织物水火不入,立刻将那堆火熄灭。与此同时沧流帝国少将点足扑过来,一把摁下傀儡的头,拉着她仆倒在沙丘背后。
那一系列动作快得宛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功夫、头顶上就响起了巨大的扑簌声。
砂风更加猛烈,隐隐仿佛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而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扇声已经近在头顶,那些哭泣般的声音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傀儡不知道恐惧,主人不让她动、便怔怔仆倒在地,看着那些黑夜中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
“那么多的鸟灵……怎么忽然都云集到这里了?”云焕的手按着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声音远去、才松开手,目视着乌云远去的北方,忽然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明晚又是月圆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鸟灵,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有亲历百年前那一场旷世之战,却也隐约听说了当年战争的惨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民众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新帝国的统治。
帝国出动征天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治下百姓的协议。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着帝都伽蓝城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它们的同类——每年五月十五,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遍布尸体的绝顶上哭泣,表达亡国百年也不曾熄灭的悲痛和仇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起。
虽然帝国和这些魔物有互不侵扰的协议,然而身负这样重要的机密任务,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开就避开。
湘木无表情地坐了起来,看着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云焕小憩后已经回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立刻便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毯子已经不在远处,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烦……”云焕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灭的火堆上尚自温热的毯子,“少吩咐一句都不行。”微微扬手,准确地将毯子扔到了湘身上:“盖上这个。”
湘纤细的手抓住了毯子,听话地紧紧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转身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砺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后,他在铁幕般的帝都里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
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长长吐出一口气,铮然拔剑。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击剑月下,纵横凌厉,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锋芒和自负淋漓尽致展现。
天问剑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翼,骖翔不定。一口气将九问连绵回环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
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停下,然而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短短的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烬,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光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禁锢,缓缓停滞。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控制着心中莫名的躁热杂念——
“唰!”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着握紧,让粗砺的砂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那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傅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空桑剑圣一门,传承千年,还是第一次收了一个外族的弟子吧?而且,还是百年前将空桑灭亡的冰族弟子。
最初授业的三年,他的确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击铗九问》中最高深的天问剑法,师傅于是让他出师、然后离开了砂之国回了帝都。然而在伽蓝城里,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此后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
被掷出光剑的声音惊醒,湘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样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让他回想起月下那样光洁白皙的美人鱼,心中的烦躁和阴暗进一步加深,他迅速转过头,忽然间厉叱:“闭眼!”
那样充满杀气的语调没有惊动鲛人傀儡,湘只是木无表情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云焕拔起光剑,剑芒缓缓划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红色珊瑚珠子沁了出来。剧烈的刺痛让他的气息慢慢平复,然而就在暗夜的静默中,他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惊叫和呼救声——夹杂在风里,除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翅膀扑簌声,隐约还有人畜的悲鸣和嘶喊。
有人?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么袭击么?
云焕的眼睛陡然雪亮,向着远方声音传来之处陡然掠出,生怕自己来不及赶到那边——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识地便迅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别动。”云焕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鲛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头找你——你别乱走,在原地点起火当表记。”
“是。”鲛人傀儡低下头,从命。
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在十里开外,云焕一边迎着砂风奔驰,一边不停看着星斗的判断着方位。虽然一刻都没有耽搁,但赶到那里时一场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头顶的星光忽然间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云在翻涌,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大群的鸟灵在此聚集,发出哭泣般的呼啸,扑簌着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着的牧民模样的人群。云焕愣了一下,迅速权衡是否该出手,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其中一头巨大的鸟灵已经用长长的利爪抓起了一个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啸而出,夺地钉入了鸟灵的利爪关节上,准而劲,一下子对穿而过。受伤的鸟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沥而下,爪子一松、那个少年从半空滚落在沙地上,然而周围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着人群在中那个发箭的红衫女郎围了过去。
阿都?
短短两个音节风般呼啸而过,然而远处观望的云焕却陡然一震,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乌云簇拥中那一袭猎猎如火的红衫。
无数利爪如长矛般抓过来,在冷月下闪着金属的冷光。黑翼的鸟灵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面貌,然而各个眼里带着嗜血的神色、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将那个伤了它们同类的女郎围到中间。红衫女郎却是逆着族人奔逃的方向冲出,一回首、三箭连珠射向追来的魔物,然而这一次鸟灵们有了准备,三箭只是阻了阻它们的脚步,却没有一箭命中。
利爪再度伸来,迅疾如雷电。红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来,手腕一转一刺,招数居然极为巧妙,短剑也是削铁如泥,转瞬便在身周划出一道光幕。那些鸟灵再度猝及不妨、当先伸到的几支爪子便被削断,纷纷惊嘶着后退。
引开了这群嗜血魔物,族人都奔逃的差不多远了,女郎得了这会儿空档,大口喘息。束发红巾被抓破了,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然而不等她喘过气来,那些鸟灵再度震翅呼啸而来!
“姐姐!姐姐!”那个逃生的少年眼见情况危急,大叫着扑过来。
“快给我滚开!带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红衣女郎一边极力用短剑阻挡着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边厉声大骂,然而方一分心,肩头便被洞穿,“噗”的一声,一只鸟灵顺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头将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无数双利爪对着她戳了过去,瞬间便要将那个极力扭动挣扎的女子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