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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终于回到辩机的那个简陋的小屋。屋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窄窄的木床。
八九年过去,高阳公主已经出落成一个真正的美妇人。辩机怎么能够抗拒?怎么愿意抗拒?
这一次,等到他们终于完成了喘息和呻吟,完成了撞击和接纳,辩机说,你决定吧。辩机鼓足了勇气,对那女人说,你决定吧,我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生与死都握在你的手中。我爱你,听你的……
起伏不定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高阳流出了眼泪。
那是预感。
黄昏时高阳走进会昌寺当她在大雄宝殿前看见了那个渺小的孤零零的辩机时,那预感就存在了。
高阳说,你说吧,我知道会有事情就要发生了。是不是你要离开我?是不是因为那个玄奘回来了?是不是你的才华学识太超凡了?是不是你太献身于你的宗教了?是不是你讨厌我了嫌弃我了?你说呀,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高阳公主哭着。
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不准辩机靠近她。
辩机说,我舍不下你。但我想去译经,去接近那佛学的真谛。去译经对我来说也至关重要,这是我一生所渴求的理想,这是尘俗之人所无法理解的。
可你难道不是俗人吗?你不是俗人又怎么可能和我这样在一起?
不,不,这不一样。我是千方百计要挣脱这些的。高阳,你要帮助我。为了床笫之欢我拒绝这次机会,那我毕生都将消磨在这小小的会昌寺内。我不能甘于这等平庸,我不能断送我的前程……
辩机,辩机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我平庸吗?你是说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是我在阻碍你实现你宏伟的抱负吗?
不,我不是在说你。我是说我们。是说我自己。我们没有前途。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也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毁着我自己了。我们必须作一个决断。我们不能一辈子这样。常言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来决断吧,你……
高阳公主缓缓地下床,缓缓地开始穿戴。
然后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那夜的雨。她说,还要我来作什么决断呢?其实你的决心已定。
不,不是这样的。辩机从身后抱住了高阳。辩机说,当然是由你来决定。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能帮助我作一个最后的选择。
高阳扭转身。
她说,你如果去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不会了。
那么,你还会想念我,想念孩子们吗?
是的,我会永远想念你们。
只是,你已经不再爱我……
不,我会永远永远爱你的,只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爱,去惦念,去祈祷……
辩机你不要再解释了。其实这抉择已经有了。你那佛经就那么重要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八九年了。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便再没有过任何男人。尽管你是佛门之人,但我们终于还是冲破了那禁忌,因为爱而走到了一起。为什么他们连你也要抢走呢?什么玄奘?我恨他!干吗要鼓动父皇译经?干吗偏偏要挑中你?把你掠走?我恨他!恨这殿堂!恨这会昌寺!更恨那弘福寺!还有这讨厌的袈裟还有你的修行你的理想……
高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去撕扯辩机那黄色的袈裟,去撕扯辩机那些佛学的书籍。她把辩机的袈裟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她把那些佛家的书籍撕成一张一张残破的纸片。
辩机呆呆看着高阳公主在那里毁坏他所有的志向。他很心疼,但是他任凭她。他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作出了决断。
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在辩机破碎的小房子中弥漫着。他们的心也随之破碎了。还有破碎的爱。
高阳公主是在黎明时分离开会昌寺的。会昌寺的朱红色的大门在开启的时候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那响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那响声哀哀怨怨又惊心动魄。
一直等候在高高的红墙之外的马车缓缓地离去。会昌寺的晨钟响了起来。
接下来是一段十分阴暗的日子。
沙门辩机在五月正式搬进弘福寺之前,他被朝廷招募委以译经重任的消息就早已传了出来。赴任之前,辩机依然住在会昌寺内。人们羡慕他,然而众人却并没有在这个年轻有为的佛家后生的脸上,看到过一丝志得意满,甚至连欣慰和喜悦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辩机究竟是怎么想的。人们只以为这个和尚是真正的高人,他已透彻地看破了红尘,是连这腾达升迁都视作了身外之物,是完全进入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于是人们越发地敬仰他。
辩机已然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偶像,成为众生普度的寄托和希望。
而此刻辩机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没有什么比在诀别之前还要终日厮守在一起更令人痛苦的了。这简直是苦难。呆一天就会少一天。呆一个时辰就会少一个时辰。然而,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那辆神秘的豪华的马车在那一段时间里总是停在会昌寺的门外。
人们知道马车的主人是那位美丽的贵妇人,却不知那美丽的女人就是赫赫的高阳公主。
在这被极度苦难和极度欢乐浇铸的两个月的光景中,唯一的一次,高阳和辩机一道登上了终南山。他们想一道再去看看那草庵。那是他们当初相遇、相爱的故地和见证。
单独的两个人。
各自骑着自己的马。
辩机脱掉了他的袈裟。在尘世中。最后的尘世中人。
有时候高阳会坐在辩机的马上。坐在他的胸前,让他在跃马扬鞭中从身后搂抱和亲吻。有一个瞬间她突然想到了吴王恪。她想他们骑在马上的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同恪在一起。但如今恪也不知在何方。高阳想到这些的时候更加绝望。她扭转身趴在辩机的胸前哭了起来。
此时已是很美的春末。在清香浓郁的野花丛中,他们时走时停。他们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他们亲吻。然后他们融进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幸福的呻吟沉入山中的鸟语花香,化为美妙的天籁。唯有这一次。今生今世唯有这一次。在隐密的山林之中,他们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地天然本色地生活在一起。
仿佛已被浇铸在一起。最后的光阴,那光阴逼迫着。他们离不开。他们总是亲吻总是亲吻。像被什么追赶着。那草屋中那青草中那溪水旁那巨石上那野花间那悬崖顶。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去挑战那未来的苦难。他们宁可接受苦难。他们紧抱在一起在山野的寂静中大声地哭。一切已到了极致,终结便降临了。接下来是恐惧。对漫长的黑夜的恐惧对痛苦的思念的恐惧,还有,对彼此的那充满了魅力的身体的恐惧。于是他们沉默。在沉默中最后说,我们回去吧。
没有燃尽的篝火。
高阳拿起那段没有燃尽的松枝。她举着那火缓缓地走向那圆形的小屋走向那祭坛。高阳把她手中的火把靠近小屋木顶边的干草。她扭转头看了一眼远远地站在林中空地上的辩机。那么完美的一尊冷漠的青铜雕像一般的男人。然后她毅然地将那火把投进了已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屋。
那是他们的仪式。
从此他们再无退路。
他们开始下山的时候已是清晨。他们各自骑在自己的马上。默默地下山。他们勒紧了缰绳。他们几乎不让马向前走。他们拖延着,拖延着,他们怕走近那个最后的时辰。
苍茫的大山变得遥远。而那残酷冷漠的会昌寺就在眼前。
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他们下马。在暗夜中。他们四目相视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骤然间他们抱在了一起。紧紧地。令人窒息地。
他们在夜色中分手。南辕北辙般。但是他们突然都勒住马扭转了身,都绝望地伸出了他们的手臂。他们想去抓住对方的手。他们努力了,他们去抓了但是他们最终谁也没能抓住。
黑夜在将尽的时候将他们彼此吞没。
第二天清晨。
在会昌寺。
沙门辩机要亲自主持最后一道佛事,和会昌寺的众多信徒们告别。然后,他便会在信徒们的欢送中离开这座他永不会忘怀的佛寺。
佛事隆重非凡。
信徒们跪在辩机的对面,而他却对脚下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
在弥漫着的香火中,辩机勉强地进行着那一项一项的仪式。辩机突然觉得神情恍惚,体力不支。然后他摔倒了。有一个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是一种哀叫。那么熟悉的。但是他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她。他恢复了神智。他缓缓地站起来。他要坚持把佛事做完。他不能草率了会昌寺的这些信徒们。他们是那么地爱戴他。他带领信徒们诵经。
辩机站在那里。
他没有力量。尽管他紧闭着双眼,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她就在人群中。她比他所有的信徒更爱他。但是他不敢当着众人承认他曾跟那个女人通奸。他紧闭着他的双眼。然而她转瞬即逝。在恍惚之间辩机知道他此生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的罪恶结束了。
他在那沸腾的欢呼声中依稀辨出了十分尖细的童稚的喊叫。顺着那喊叫声望过去,他震惊了。第一次,他看到了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也在向他欢呼。
那两对蓝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在众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知道这两个纯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亢奋起来,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那种慈爱的情怀。是实实在在的那一种,是具体的爱而不是泛爱和博爱。
于是他朝他们走去。他想走到他们的身边拥抱他们。但是他立刻就被人群包围了,淹没了。他伸出手来,想去抚摸那两个男孩。但他的手却被拥挤着他的那些信徒们抓住了。谁都想摸一摸缀文大德辩机的手。他固执地冲向那两个孩子。一股一股的人潮。谁都想摸一摸他,谁都想与他亲近。他挤着。他就要靠近他们就要触摸到他们就要抱住他们亲吻他们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要搬到那弘福寺去译经。那佛经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他的儿子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是他能够舍弃高阳,他又怎么能舍弃儿子们可爱鲜活的生命呢?一旦他抱住他们,他就会把他们举起来当众宣告,这是他的儿子。他不管他的信徒们会不会伤心失望。辩机拼力地在人群中挤着。他就要接近他们了就要触到他们那稚嫩的肌肤了,突然间一股人流拥了过来……
那是天意吗?
那人流把他和他的孩子们冲散了。
他们失之交臂。
辩机被簇拥着走近会昌寺的大门。他依然被推拥着。但是,他终于用尽平生之力顶住了那不停涌动的人流,他的手紧紧地抠住了会昌寺大门的门框。他停在了那里。
他在寻找。
他想找到那个女人找到他们的那两个孩子。
他抠不住了他不得不松开了那很疼的手指,他终于放弃了寻找。
在他终于放弃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断裂。紧接着,他觉出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那是血。心里的血。
他被人拥上了那辆朴素的将要前往弘福寺的马车。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他赫然看到了会昌寺红色砖墙外的那辆马车。一辆他那么熟悉的马车。辩机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远远的那辆马车上。他的心最后一次为那辆马车怦然而动。然后他拉上窗帘。他的车启动了。
那马车就停在那里,显得清冷落寞,就那样静静地,与他告别。
后来,那辆马车默默地跟上辩机的马车缓缓前行,直到辩机的马车驶进弘福寺的院落,那马车才调头而去。
在那深刻的悲哀之后,高阳公主的脾气突然变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