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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是做皇帝御前随侍太监出身的,随侍太监都是心眼玲珑剔透的角色,能说会道,善于应答,当下眼珠子一转,马上质问道:“你既然不问世事,那么,云游又为何意?”
“此是随缘而动也。”
“何不随遇而安?”
云珠子笑道:“尚无静缘。”
“何为无静缘?”
云珠子脱口而答:“心有忧患。”
汪直笑了:“可见得你还是要问世事的。”
“这个……”
“算了吧!云珠子,此事你不做也得做啦,本督看得起你,这才向皇上举荐,皇上既已点头,便是圣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个道士又不是化外之士,也是皇帝下面的臣民,岂敢抗旨?你若抗旨,不瞒你说,这‘聚宝楼’早已被西厂的人团团包围,纵使你是铁拐李,也难逃斩首之祸!”末一句话,汪直是板着脸孔说的,声音磔磔刺耳,话音里透着杀气。
云珠子淡淡一笑:“即便如此,贫道也得看天意。天意若允应贫道去瓦剌,贫道便去;天意若不允前往,贫道自然不能去,甘愿引颈受刎。”
汪直问道:“这天意如何看法?”
“容贫道占上一卦,可否?”
汪直只好答应。云珠子说:“如此,烦请厂公爷吩咐下人给贫道取一个香炉,一捧檀香和一盆清水。”
汪直唤来秦弘梧,如此这般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秦弘梧亲自送来香炉和檀香,后面跟着个厂役,捧着一瓦盆清水,盆檐口搭着一块布巾。秦弘梧两人把东西放下后,马上退了出去。云珠子先用清水仔细洗了手,用布巾擦拭了一会儿,待双手的水渍全部消失了,这才动手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把香炉放在朝南的一张空桌子上,权充香案。然后,他从杯里取出一个长一尺、厚三分的锦盒,端端正正供在香炉前,退后数步,冲香案躬身揖拜。拜毕,云珠子闭目凝神,静心片刻,就案上起了一卦。
卦成得象,曰:“往蹇来硕,吉。利见大人。”
这个卦意思是:“前往有蹇难,回来有大吉。利于见大人。”
云珠子收起锦盒,叹道:“如此,只有去瓦剌走一遭了!”
“待你从瓦剌回来,朝廷可是会给重赏的。”
“贫道视金银如粪土,弃之不足为借。”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屏风外面秦弘梧大声喝道:“与我站住!”
一阵脚步声朝屏风奔来。秦弘梧又喝道:“拿下!”
一番手忙脚乱的折腾声响,跟着就是一个孩子的哭叫声:“你们拿我干什么?我要见恩人道爷!”
云珠子一听,猛地站起来:“此是在泗河镇老店遇到过的狗剩儿,让他进来见贫道。”
汪直一声叫:“秦弘梧,把小叫花带进来!”
秦弘梧把狗剩儿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得脚不沾地地拎进来。“小叫花,手脚倒利索,一转眼就溜过来了!”
狗剩儿在云珠子面前跪下,磕头道:“恩人道爷在上,狗剩儿给您老请安!”
秦弘梧在一旁喝道:“小兔崽子,厂公爷在此,还不磕头请安!”
狗剩儿便又给汪直磕头:“狗剩儿叩见厂公爷!”
汪直说:“起来吧!来人,赏他一锭银子!”
狗剩儿捧着一锭十两纹银,喜得眼睛没缝:“喝,厂公爷真大方,磕个头就给十两。我给秦大人报了信,也不过只赏了五两。”
汪直问秦弘梧:“这小子报了什么信?”
秦弘梧说:“禀厂公爷,云珠子关在诏狱的准信儿就是他报的……”遂把狗剩儿报信的事说了一遍。
云珠子听着,看着狗剩儿:“如此,看来你与贫道是有缘的!不如拜贫道为师吧,你意下如何?”
狗剩儿喜出望外,双膝跪下:“狗剩儿给师父磕头!”
……
第二部分第24节 客店奇遇(1)
云珠子接了“出使”瓦剌国的差使,向汪直提出,既然收了狗剩儿为徒弟,那自然应当师徒同行,一起北去瓦剌。汪直对此自无二话,当下便答应拨发两个人的盘缠银两。
次日,云珠子师徒去了西厂衙门。汪直在总督值事房等着云珠子,因事关成化皇帝的特大机密,不能让狗剩儿知道,便让掌刑千户秦弘梧把狗剩儿叫去,一则是强制回避,一则是乘机对他进行保密方面的训诫,免得在江湖上行走时叫花子习气发作,口无遮拦乱说一通,捅出纰漏大家不好看。
狗剩儿出去后,汪直取出两个金元宝,放在云珠子面前:“这里是足金二十两,足够你师徒二人去瓦剌走一个来回。至于赏金,待你从瓦剌回京后,少不了要多给些。本督听万岁爷的口音,你办妥了此事大约还可封官哩!嘿嘿,真是便宜你了!”
云珠子淡然一笑:“出家人于金银钱财、封官晋爵,并无多大兴趣!”
汪直听了,心中不悦,但此刻自然不便发作,心中却在暗忖:这个鸟道人,回京后须叫他吃些苦头,然后慢慢熬死在西厂衙门的大牢里。他心中想得恶毒,表面上却笑容依旧,又从袖口里取出一块两寸长、一寸宽的铜牌,放在桌上:“云珠子,这个,你可带在身上。”
云珠子取过来一看,铜牌上面铸着几个稀奇古怪的文字,大小不等,排列齐整,皱着眉头看了一阵,不得要领;再看反面,是铸的一幅山水浮雕,也是云里雾中。云珠子把铜牌在掌心里掂了掂,问道:“厂公爷,这是什么?”
“这是西厂衙门的差官腰牌,本衙门差官奉遣外出公干,带一块在身上,沿途少有麻烦。”
云珠子笑笑,没有吭声。
汪直又说:“你仔细看了,这块腰牌是特制的,还有一个用途,反面可以抽开,里面藏有一小方丝帕,这是你的使者凭证,到了瓦剌国,见了他们的官员,你可以把丝帕取出来给他们看,你说的话他们便相信了。”
云珠子依言而试,果然如此,笑道:“此物件倒甚是精巧。”站起来作揖道:“厂公爷,如此,贫道便告辞了。”
云珠子走出总督值事房,见狗剩儿站在院子里一株树下,脸上惊恐不安。一问,方知秦弘梧为了让他加深印象,训诫一番之后又差人把他带到刑堂去看了西厂的诸般刑具,吓得他差点尿湿裤子。云珠子笑道:“无妨!刑罚再毒,也难上无罪之身。你现今既已拜我为师,便算是出家人,出家人六根清净,何惧官府、刑罚?走吧!”
两人出了西厂衙门,投京城北门而去。出了城门,也不雇脚力,就凭一双脚,慢慢地往北方行去。
一路上,师徒两人免不得晓行夜宿,见了道观,必入内谒拜。如此行了十余天,方抵达山西境内的大康县。
大康县在山西也算是个大县,地处四县二州交界,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大康县衙坐落在城南小运河岸,离衙一箭之地便是街道,鳞次栉比的店肆遍布全街,孙家老店是其中一家最有名气的客店。这天下午,云珠子、狗剩儿进了县城,看看天色虽然还早,不过一打听前面数十里处再无市镇,再往前走便要错过宿头了,云珠子便决定住下来。
孙家老店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瘦得两个肩膀挑着个头,活活一根麻竹竿,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布袍子,头上戴着顶黑色瓜皮帽,见云珠子师徒走上去,从门里迎出来,初看架势以为是来化缘的,马上挥手喝道:“去!去!去!本店不与僧道结缘!”
云珠子打个稽首:“善哉!”回身对狗剩儿说:“徒儿,如此咱们便换一家去。”
狗剩儿嘀咕道:“狗眼看人低三分!若是知道咱有金元宝,还不是……”
“道爷请留步!”从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妇人声音。云珠子驻步,转身一看,从店里走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肥肥胖胖,白白净净,一张脸蛋若是去掉两斤膘,长得还算标致。她是孙家老店的内当家孙姚氏,大康县里出了名的母大虫,自嫁进门便控制了孙掌柜,内内外外一把抓,吐口唾沫便是钉,说一不二,孙掌柜畏妻胜畏虎,一切都听孙姚氏的。
狗剩儿看着她,低声道:“好一个胖妇人!”
孙姚氏盯着云珠子:“这位道爷是化缘还是住店?”
“哈哈,化缘怎么说?住店又怎么说?”
“本店一向乐善好施,道爷若是化缘,多没有,二升米肯定是要施舍的;若是住店,那是照拂本店生意,自是欢喜不尽,快请里头安置,现成的客房,现成的热水,洗涮一下,奉上现成的酒菜,道爷是第一回光顾,这顿酒菜不用出钱,算本店为道爷洗尘,咱们图个长远。”
云珠子听了,暗忖这胖妇人好一张嘴,难怪她那男人给整治得蔫头蔫脑,死王八活乌龟一般。他对狗剩儿说:“那咱师徒两个就在这儿住一宿吧,明儿就上路。”
狗剩儿叫花子出身,嘴馋,一听有酒菜享受,还是奉送的,自是起劲,说着“好”,早已一个箭步进了店门。
师徒两个住进了一间不大的客房,用热水洗涮了,小二哥果然送来了酒菜,是一小坛老醪,猪、牛肉各一盘,咸鸭、肥鹅各一盘及几味菜蔬,烧得倒还可口。两人吃喝了一阵,把菜扫光后,各人又吃了一碗面条,这才躺下睡觉。
一觉醒来,外面天色已是微明。云珠子一骨碌翻身起来,在炕头打坐。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什么异样的声音。云珠子侧耳谛听,那是一种尖厉高亢的颤音,就像云雀鸣叫着飞上彩云。他正觉得奇怪:初冬时节,这北方地面何来云雀?外面忽然人声喧腾,似发生了什么不测之变。云珠子一跃下了炕,招呼徒儿:“狗剩儿,咱们去看看。”
云珠子走到外面一看,只见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孙掌柜、孙姚氏和几个伙计围着一个和尚,似乎在求情告饶。云珠子看那和尚,个头高大,脸黑得古铜一般,硕大的脑袋,前额、颧骨、鼻梁都比常人高凸,双手拿着一支金竹笛,那云雀似的颤音就是从笛子里吹出来的。那和尚倒还不算怪诞,怪诞的是他的身边有一条罕见的大蟒蛇,粗如龙竹,长约二丈,淡褐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一条条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纹,这些斑纹越近尾巴颜色越深;在下腹部,还有两条长约三四寸退化了的后肢;一张国字形的小方脸,一条菱形黑纹从鼻洞贯穿额顶伸向脊背,两只小圆球似的蓝眼睛闪着令人生畏的幽光。随着和尚吹奏出来的笛声,蟒蛇弓起脖子,微微启开的大嘴里,吐出一条叉形的信子,颜色红得像枫叶,有节奏地上下左右缓缓晃动着。
云珠子一惊,他在江湖上走游了这么多年,也没看见过这样大的蟒蛇,更没看见过哪个人凭一支笛子就可以掌握、控制蟒蛇。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上前把一个伙计扯到旁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秃驴是来化缘的!”
“化缘?如此化缘?”
“他一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问能少一点不能,立地就涨到四十两!拿不出,就这么折腾!”
孙掌柜夫妇不住地朝和尚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