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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床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亡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上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的。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衣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奶奶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射在墙壁上,像X光一样穿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第三章
自打女儿住院,卜绣文锁骨突出,颈项拉长,猛地瘦下去了一圈。她并不常在医院泡,更多的时间在办公室熬。女儿住好病房,用贵重药,吃中西补剂……病是修在金钱上的上层建筑,有钱才有命。她必须抑制住悲痛挣钱。
卜绣文刻意打扮自己。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面色晦暗精神萎靡不振的女人谈生意,那样不但是感官上的恶刺激,而且会使对手对你的财务状况和判断能力,发生整体的怀疑。在生意场上,信任就是金钱啊。
好在被悲痛折损最重的几个部位——肤色的苍白、口唇的焦躁、眼睑的浮肿、眼周的暗圈……,对现代的美容术来说,遮盖和修饰它们,并非太困难。只要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在小姐的妙手之下,你就可瞒天过海了。至于人变得瘦削,那更是当今时尚。
如果你看到某位女士迅速地减小了自己所占的空间体积,你万不可忧心忡忡,你只能向她祝贺毅力坚强减肥成功。于是,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卜绣文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倒是更精干果决了。
“你去医院看孩子的次数,能不能再多一些?”夏践石一天从医院里回来后讲。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虚胀,泛着不自然的油光。他对付焦灼的法宝是不停地喝酒。他又没有多少酒量,只能大喝啤酒。古人的以酒浇愁获得成效,主要是酒糟的效力。啤酒的度数低,在浇愁的结果上也是大打折扣,愁未见扑灭,只见肚皮膨出。直把个好端端的大学教授,熏成日渐臃肿的蹒跚之人。除了学校里有课,非他不可,其余只要是探视时间,夏践石是一定到医院里去的。
“每周两次,不可能再多了。”卜绣文抱着头说。只要一说到孩子的病,就有一只铁指在髓瞩里挖,太阳|穴一蹦一跳地疼。
“我每次离开的时候,早早都说,让妈妈快来看我。你也太狠心了。”夏践石垂着头说。他愿意总呆在医院里,只有在女儿身边,他才觉得心里踏实。女儿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那些可怕的话,都是医学家们吓唬人的。只要和女儿守在一起,死神就没法把它的黑手伸进来。
自打女儿病了,这个家就不成为家了,成了冰窖。下班回来,没人搂着你的脖子叽叽喳喳撒娇。没机会在女儿的作业簿上签上“夏践石”三个字了。不会再拿着油印的二指宽的小纸条,到学校开女儿的家长会了。早上不用看着表,举棋不定是马上叫她起床还是让她再多睡五分钟。晚上突然起风的时候,不用担心她是不是踢了被子……
女儿走了,他才发现这个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软的丝绸,无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么广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遗留的无数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严的冷气。
这个家庭的结构粉碎了,他不知和妻子怎样谈话。他们的脑子里,天天盘旋着女儿这个话题,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她旋转,但两人都极端小心地避开这个题目。除了必不可少的商议,他们如两只饱受惊吓的小兽,跳跃着躲开利刃的陷阱。
谈话不投机。
“我也愿意每天守在医院里,眼皮不眨地盯着她,可这救得了孩子的命吗?救不了。”
卜绣文冷冷地说。她一天在外强颜作秀,回到家里,精疲力竭。现在横遭指责,心中十分委屈。
夏践石长叹了一口气说:“听医生的吧。听说魏医生的医术是不错的,他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也是很有名的权威。我们只有求他们尽力了。”
卜绣文冷笑道:“就算医生有什么妙计,没有钱,说什么也白搭!现今得病,第一比的是运气,第二比的就是钱了。你天天守在她身边,有什么用呢?输血得要钱,化验得要钱,就算医学上有了什么新疗法,那也是拿钱堆出来的。你以为我就不想女儿吗?
我就不愿意一天什么都不干,死死地守着女儿吗?可咱们俩都这么干等着,孩子怎么救?
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一管营养针呢……你太没用了,孩子有一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就是你的罪过……“她越嘈叨越痛楚,巨大的压力找到了一个出气孔,这就是丈夫夏践石。悖论啊,在世界上,在灾难中,他们本应是最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没想到却互相咬得鲜血淋淋……夏践石连连摇头。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后悔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马蜂窝?还是不满妻子的失控?是惭愧自己薪水微薄?还是不同意医疗金钱化的观点?他自己也不想搞清,凄楚如浓雾包裹着他,他失望地想到,疾病真是个魔鬼。让他不但失去了健康的女儿,也失去了贤惠的妻子。
卜绣文嚷着嚷着,突然噤了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丈夫让他多看看女儿,这有什么过错呢?难道她不是每次从女儿身边离开的时候。都撕心裂肺地惨痛吗?她看着垂头丧气的丈夫,丈夫是一位学者,他的学识换不来丰厚的报酬,这不是他的过错。女儿重病在床,在这个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就是他们了,可他们还要无休无止地争吵!这是为什么?!
夫妻进入了冷战。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如同陌路。
卜绣文的毅力经受着双重考验。一边是女儿的病,一边是她的业务。近来,她开始进入自己并不很熟悉的期货交易,这是风险很大的买卖。特别是与她合作的匡宗元,是一只老狐狸。但她别无选择。因为她需要帮助,需要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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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深知她秉性的秘书姜娅,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卜绣文和匡宗元涉足金属期货,无异驶入了黑海洋。金属,那些坚硬而闪着冷漠光泽的物质,蕴含的利润和风险,比柔和的绿豆喷香的小麦和清澈的橄榄油,要大得多。谁都可以想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们最先储备最先抛售的就是贵金属。
道理显而易见,金属价格高又易保存。一只集装箱的贵金属,折成同等价值的绿豆,能占一个足球场。
做期货的人,神经高度紧张,这是四两拨千斤的行当,赚得狠,赔得也快。若有差池,就是倾家荡产。
这个行当里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卜绣文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但是姜娅知道自己的老板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孩子病了,并没有影响她做生意的情绪,出手下单的勇气反倒更凶更猛了。
“请你把这些材料给我准备出来。”卜绣文把一张纸递给姜娅。
姜娅低着头接过来。她以为是需要某种金属的长期价格走势资料,没想到上面写满了书名。
“给你三天的时间,把这些书都给我搞到。能快,更好。”
卜绣文干脆地说。
姜娅仔细看去:内科学、实用血液病学、世界最新的血液病学学术资料、中医学……姜娅失却了平日的爽快,长久地睃巡着纸上的字。
卜绣文说:“怎么,难吗?
“不。只是,这些书,看起来会很可怕的。”姜娅说的是真心话。她偶尔在新华书店看过医书,出于好奇随手一翻,就吓得不轻,后来每次再上书店,都要绕过那片书架。
现在老板在如此繁重的商业运作之中,还要深入研究自己爱女的病症。乖乖!
“没什么可怕的。求人不如求已。自己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牢靠些。”卜绣文说。姜娅正要退出,卜绣文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叮嘱你。不要同人说早早有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