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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病床上睡了两天才能动弹,但嗓子还没恢复,医生只许我到病房外看看他。每天他都被注射适量的镇定剂,不然他一醒过来就哭闹。
他受伤的手臂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我知道,那是他一能动弹就把自己抓伤。
他的心肯定在痛,但他不知道怎样排遣这种痛,所以他用身体的痛去阻挡。
除了我的声音,他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们都这么说。我着急,但是嗓子恢复得不快。才几天,他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不想哭的,可是一恍惚,眼泪就流下来了。千语说如果我哭伤了眼睛,或者哭肿了眼睛,秦路看到会情绪不稳定。我一定要赶快恢复过来,赶快恢复过来。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应该是我。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给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爱。除了他,也没有人值得我给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爱。
十四、迷宫
出院,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
一切“恢复正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现在回想,好像作了一场恶梦。这场恶梦在他心里留下多少伤痕、这些伤痕有多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变得更沉默了,跟他说半天话,也不一定能哄他说出几个词。活动范围也缩小了,他原本还愿意跟别人单独出门,现在除了海阳哥哥,别的人他多半不理会。连千语的甜点也不能引诱他做些改变。
生活好像突然掉进一个空洞洞的大坑,一个路线首尾相接的迷宫。在里边走啊走啊,发现回到原地,又继续往前走,即便知道还将回到原地,也只能走下去。
因为同伴是他。如果不走了,就结束了,没有了。什么都留不下。
看得见的伤痕,一半用他软软的头发遮住,一半还裸露在耳背刺痛我的眼睛。手臂上的伤痕叠了几层,都慢慢养好了,夏天穿短袖衣服也不会吓人。可是凑近了仔细看,还是看得清楚皮肤的纹理被割裂,一段又一段。
出事前的温柔甜蜜,好像诱饵,引发我的无限奢望。
温柔的笑,亮晶晶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最纯洁的吻,还有偶尔的任性和配合,像美丽的肥皂泡,全部破灭了。因为我走错了一步,伤害了他一次。
他躲在那个角落,可能一片白光,可能一片黑暗,也可能光影错乱。我进不去,他不肯出来。
唯有等待。
我静静的陪他听一个下午音乐,他没有表情的摆弄他的拼图,一个小时也不一定抬头看我一眼。即便抬头对视一下,那目光,也失了那种能够让我满足的亲切。
如果把功过是非放在天平上衡量,被同情的应该是我对不对?被忽视的是我,被封锁在知觉之外的是我。
偏偏我知道,那是在表达他痛苦的信号。或者说,他为了忘记痛苦的自我保护。
这就是我的爱情,和坚信存在的爱。
所谓爱,到底是什么?是付出还是收获?所谓“不能爱”的痛苦,是不能够接收爱痛苦、还是不能够表达爱痛苦?
眼下我只能单方面付出着。如果我的单方面可以持续一辈子,那就一辈子。我爱了就够了,我哭了笑了痛了疼了忧虑了欢喜了,我什么都不缺。如果他就这么安睡下去,是不是更好呢?醒了,大概会回忆起喧闹的恶梦。
不幸的是我,还是他?
听不见对方的声音的,是我,还是他?
也许他在某个角落不停叫我,是我没办法听见。
周日。上午去做了礼拜。现在唯一让他安心的地方大概是那间小小的教堂了。他自幼熟悉的东西,人和事,只有教堂变动不大。尤其是圣歌响起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站在人群里,听着不同的嗓音柔和成的声音,我仿佛能在他脸上看到满足。
午饭吃毕,我没办法插手,还是他收拾餐桌。
下午千语来作客。
住院期间她拿了屋子的备份钥匙,把一切能够修复、替换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原先的毯子买不到同款的,换了一个花色。带秦路回家时他还懵懵懂懂的,也没有觉察。或者觉察了没有反应。
有这样的损友,我也知足了。本来她跟先行的婚礼安排在六月中旬,现在为了我,取消了婚礼,只简单登记注册代替。
“秦路呢?”她不安的看看空荡荡的客厅,问我。
“在房间看书呢。”
“哦。”
沉默不是金,是刀。所以我先找话题。“不去补渡蜜月?我现在没事了,再说还有海阳他们呢。”
说来,在我住院期间,晴天生了个大胖儿子。母子健康。
“你买了保险?”她否决掉我的话题。
“是啊……” 哈哈,段先行答应过我不说出去,却还是告诉她了。真是一物治一物。
“你……哎……”
“钱都是他爸爸给的,我留着又没什么用。”
“一买三份人寿保险……受益人都不是秦路……你到底在想什么?”
笑笑。“不要告诉晴天他们。”
受益人是海蓝两兄弟。
“我呢?”
“你不缺钱。而且……本来跟你没关系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把财产什么的全部安排处理了,好像在诅咒自己就会死似的……”
说着,她自己顿住了。好像说到一个最忌讳的词,不由自主往楼上看。秦路当然不会这么巧出现、出现了也未必听见、听见了也未必有反应。
我笑她。我还年轻,生死还很远。她有些恼了,甩头不理我。一会儿好像眼泪滴下来了,把脸搁在膝盖上磨蹭。我抽了纸巾给她。干脆跟她并肩坐着,靠着她,听她抽泣。
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永远无法亲身体会到我的痛苦,却为我的痛苦悲伤。她的悲伤,只是对我的关爱。
好像锁链,一环扣一环。乙因为甲的痛苦而痛苦,丙因为乙为甲痛苦也痛苦。感情就这么泛滥着,本来不相连的环毫无关系、也成了一体。其中一环断了,或者不知道怎样往下传递,就成了孤岛。爱和痛都沉淀了。
昨天、今天、明天。循环还是交替?
十五、眼泪
七月,热。八月,热。九月,热。十月,热。
十一月,终于降温一点。上海的秋天是最美的。当然是相对论,秋天是上海四季中最让人心平气和的。不过日照渐短,树叶落了不少。
这个季节,自杀的人通常比前两季要多。
尤其是处于绝望和期望之间的人。
我静静听着。听别人哭也是一门艺术。每个人哭的方式不同、情形不同、原因不同。从这起伏或者贫乏的哭声里,好像能窥见人生的轮廓。
“……不好意思……我实在……”李太太终于止住一点,呜咽着想说话。我微笑,把叠好纸巾递给她。她接过,默默擦眼泪。
所谓意外,就是非主观能控制的发生。如果没有意外,我本该四个月前就跟她联系。我未必能够帮助她多少,但至少可以引导她如何哭。
女强人的定义,只不过是别人面前用的。何况她也只是一个母亲。
她的女儿也是“孤独症”患儿,七岁了,还不太会说话,行为非常野蛮。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方法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比较特殊的能力是对方块字过目不忘,能够书写完整的句子,平时与人交流就靠这个――在她情绪稳定的时候。
她听说了我的情况,恳求我收治她的女儿。我顾虑,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心理医生――本来我就不是,我的博士论文没有通过、目前申请延缓一年。即便拿到学位,我离正规心理医生还很远。
或者可以求助于墨医生。
但是从朋友的角度我又不情愿他卷进来。他有他的问题要面对。心理医生也是人不是么?
一旦收治李太太的女儿,那几乎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看过一个病例,常常用来鼓舞人心的病例。一个美国的男孩,七岁才找到肯收治他的医生,十三岁终于说出第一个“不”字,之后,成功念完大学、结婚生子。后半辈子过得几乎跟常人无异。
我不敢那这个病例误导李太太。那是特例。而且现在我读到那个宗卷,我看到那一句总会难过得屏住呼吸:“……医生从房间里出来,紧紧抱着我,哭了,他说‘他终于说出了一个no,说一个no要用到九条神经,天啊,他说了一个no……’”
如果我是六年前的我,肯定会热血承担下来。如果是四个月前的我,也会积极替她奔走。可是现在我只答应当李太太的咨询师,尽量指导她,尽量开导她。
我的心也很小,力气也不大,视野也有限。总有一些事情我无能为力。
送李太太离开,情绪有点低落。我今天不想打扰墨医生――墨医生现在是我的私人心理医生了。所谓私人,并没有诊金一说,只是经常聊聊。看看还有时间,便在大街上随便走走。一间刚开张的发型屋在发传单。
回到家,洗澡。出来时他已经在厨房里。我让蓬松的头发披着,蹲在音响前听碟。刚才在地摊买了一张盗版CD,黄耀明的合集。他没出过这张碟,不过盗版商还算有眼光,把他最经典动人的曲目都收进去了。
他的《暗涌》有王菲没有的独特韵味。
我把音量调了一下。正好让黄耀明性感而透明的声音包围着我,又不至于刺痛秦路的耳膜。
害怕悲剧重演,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秦路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的,向来如此。所以我发现他站在身旁的时候已经听完整首歌。我赶紧把音响关掉站起来。
他看着我,似乎。因为太久没有跟他对视、视线总是一碰而过,他的目光和情绪于我,有点陌生。
我平静的看着他。正确的说,我听完那性感的声音,有点麻木。对视总是很累的,所以我考虑要不要温和的笑笑,不知道会不会把他吓跑。
然而在我考虑好之前――那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头发……”
声音很低沉,甚至有点哑。“头发”这个词我教过他,为了带他去不熟悉的发型屋剪头发。他还记得。当然,通常他学会的就不会忘记。
还是瞬间。人的心思再多,也都是瞬间。我已经笑了。
“嗯……小林的头发剪过了。”
头发很厚,很黑,很长。现在剪短剪碎了,还剪出一点刘海,看起来年轻了五岁――这是发型师说的,虽然我没被他游说成功染烫头发,他还是嘴很甜。
他眼瞳晃了一下。不,是里头的光影晃了一下。不知道是我动了,还是他动了。对视总是很累人,因为生活不是电影,可以用镜头定格。
“头发。”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犹豫了。吐字很清晰。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一字一顿,尽量吐字清晰,嘴型尽量到位。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重复一遍。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没有张口跟着说的意思,没有,完全看不到有这个意思。我闭上嘴,抿紧了。
他的手轻轻挨着我的发尾。头发有没有知觉?大概太长了,即便有,那微弱的生物电流也通不到我的大脑中枢。
不知多久。可能用秒计算,可能用分钟计算。他终于要把手抽走了。在考虑清楚之前,我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我多么希望他的手这么停留着。
行动在思维之前。如果思维占先,我肯定不会抓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