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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去叫人……等下就好……”
他断断续续道,仿佛用尽了全力才发出这几个字,然后手就无力地松滑了下去。
明瑜不敢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片刻过后,他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只眼睛仍闭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泰之……”
明瑜试探着,低低叫了一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撑着手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
“你刚才都看到了!”
他慢慢道,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浓重的悲哀和狼狈。
明瑜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他定定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只那笑却极艰涩难看。
“阮姑娘,你既看到了,我便索性告诉你。七年之前,有一次我与醉桥纵马城外,我从马上跌下,头痛欲裂,醉桥扶我躺在了路边,片刻后才缓了过去,就像方才你看到的那样,只那时没现在这样厉害。当时我对他说,是偶然犯了急症,过去便好,叫他不要让别人晓得。”
裴泰之面上仍带着丝笑,只极其僵硬。
“其实我当时并未跟他说实情。那次头痛之症,并非偶然。我之前就曾犯过,只不过一两年才偶尔发作一次,那次又犯,恰被他看到而已。”
明瑜怔怔望着他。
“我这头痛之疾,发作前毫无征兆,只发作时,却如有一把利刃在我脑中剜肉……”
“太医,太医难道也没办法?”
明瑜终于回过了神,脱口问道。
“大约是无药石可愈了。宫中最好的梅太医也无计。我从前本还希望,这病日后自己会消了去。只是这几年,发作得却愈发频繁起来。尤其这一年中,竟已两次了。方才竟又发了一次,还被你撞到。阮姑娘,你能想象有一日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我突然这般头痛倒地的情景吗?裴泰之,这个平日里旁人眼中霸横甚至不可一世的人,却这般像死狗般地倒在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他的头……”
他的声音突然空洞冷漠了起来,仿佛他描述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一瞬间,明瑜忽然像是有些明白了过来,前世的裴泰之,后来为什么一直离京在外,甚至就连她这个妻子,数年间见过他的次数也寥寥可数。以他的性子,只怕宁愿死在外,哪怕尸骨被野狼啃噬,也不想被人看到他变成那样子吧?
明瑜长长呼出口气,对上了他的目光。他一侧脸庞上还残留着一滴方才迸出的汗,脸色仍有些苍白。
“为何会这样?”
她小心地开口问道。
裴泰之暗中捏了下拳头,终慢慢松开。
“谁知道呢。连太医都说许是胎气所带。或许我命该如此吧。”
明瑜听出了他话中的那丝冰冷意味,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天下之大,或许终有一日,能寻到医你这顽疾的良医。”
裴泰之看她一眼,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道:“借你吉言,若真有这一日,就是我的造化了。只是我方才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听你说好话。”他一顿,脸色又转凝重起来,“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或许不能再久留京中了,皇上却被个道人所惑,服丹练功,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且被挑唆着与太子更是离心。我若这般离去,委实放心不下。你既有非常之能,若助我一臂之力,叫皇上不再宠信那道人,改回用太医的方子调养身体,巩固太子之位,他日我才能放心离去……更何况,你这其实也是在为醉桥。他如今为了你,已与三殿下势如水火。你帮了我和太子,就是在帮醉桥!”
或许是刚从一阵濒死般的痛苦中挣扎回来,他此刻的声音比起平日少了些冷硬,听起来有些低沉。
明瑜想起了前世里荣荫堂被抄的结局,微微咬了下牙,终于抬眼,朝他点了下头。
她不止在帮他们,也是在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裴泰之仿佛松了口气,朝她微微笑了起来,一贯冷硬的面庞线条一下柔和了不少。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忽然问道:“裴大人,你听说过梅朝云这个名字吗?”
裴泰之一愣,仿似在回忆,终于摇头道:“不晓得。阮姑娘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不晓得便算了。”明瑜微微一笑,道,“我出来有些时候,这就该回去了。往后有事,你寻柳向阳便是。”看他一眼,略微一礼,转身慢慢而去。
梅朝云,前世里的那个妾,就是梅太医的女儿。
明瑜抬头看了下天空中的云,脚步微微加快,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心结,到今天终于彻底解了。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见到谢醉桥。这一世,她会珍惜眼前人,好好做他的妻。
“阮姑娘,我的事,不要叫人知道,包括醉桥!”
裴泰之忽然道。
明瑜停住了脚步,回头朝他点头,微微笑了下。
裴泰之怔怔望着那纤娜背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或许她真的记住了前世?只是不知道前世里的自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他忽然有些怅惘,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腕处,脑海里浮现出了第一次在意园中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重重咬了自己一口,那清晰的疼痛之感,现在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手腕上。
第七十二章
“姑娘,他可有为难你?”
春鸢终于远远看到明瑜回来,见她神色间一片平静,虽猜不到方才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却也松了口气,忙迎上来。
“柳向阳被他放了,此时不定已到家中了。”
春鸢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他倒并未怎么为难我,只是往后……尽力便是了。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了,怕妈妈们等急了。”
明瑜又道。待她二人回到后殿,叫了还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的柳嫂子出来,一道往静室去,路上果然遇见两个妈妈已寻了过来,便动身离寺返城。刚回荣荫堂,门房过来相迎时,便报说柳向阳早间回来了。
“大喜,大喜!竟说是与到了江州的钦差裴大人路上偶遇,被相中叫随他入京。前头两日被带去校营中在考校功夫来着!”
门房说得一惊一乍,便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柳嫂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清了那门房的话,人便一下活了过来,嘴里念了声佛,也顾不得明瑜了,撒开两腿便往里飞奔而去。方才一路过来还在絮絮叨叨安慰着柳嫂子的两个妈妈俱是又惊又羡。
明瑜方才只听裴泰之说将柳向阳放了回来,却未听他提起过这个,也是有些惊讶,看了眼春鸢,见她也是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忙往里而去。
柳向阳此时正跪在阮洪天和柳胜河的面前,连连磕头,结结巴巴道:“都怪我粗心,竟忘了传个信回来报平安,叫阖府上下都被我搅得不宁!老爷只管责罚我便是!”
阮洪天起初觉着有些蹊跷。只又一想,柳向阳向来老实,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会胡诌,何况还牵上了钦差裴大人,想来前两日真是被他相中带走了,年轻人一时激动,忘了给家中报个信也在常理。又见柳胜河一扫颓丧之气,也代他父子高兴,点头叫他起来,笑道:“你能平安回来便好,更何况还遇到了这样好事,不止是你柳家,更是我荣荫堂的大喜事。何时要随那裴大人入京了,我必定风风光光给你置办一场酒席相送!”
柳胜河感激,急忙拉了儿子正要再躬身道谢,不想柳向阳却又道:“我……我给拒了!”
此言一出,不止他爹,连阮洪天也是大惊,道:“为何?”
“我本就是阮家的人……我只想留在府中当护卫,护着老爷一家平安便好。”
柳向阳说话时,脸微微涨红。
柳胜河啊了一声,大失所望,若非阮洪天也在,只怕就要扯他耳朵骂一顿不争气了。阮洪天又是惊讶,又有些感动。看了柳胜河一眼,见他立在一边,神色复杂。他亦是人父,自然晓得望子成龙的道理,略想了下,便道:“你对我阮家这般忠肝义胆,我自然感激。只这样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岂可轻易放过?裴大人既到了江州,这两日谢大人想必会设宴,若我能得见裴大人,必定会代你儿子再向他说明下。”后面一句话,却是看着柳胜河说的了。
柳胜河极是感激,要朝阮洪天下跪磕头,被他拦了,笑道:“大管家不必多礼。向阳留在我家,日后再出息也不过是接替你的位置,或做个掌柜。随了裴大人入京,日后前途却是无量。该当如何,我心中自有数。”
柳胜河大喜,忙朝儿子道:“还不快谢过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
柳向阳见阮洪天和父亲说话间,已是代自己又做了决定,这回却不好再反驳了,只得朝阮洪天又磕头道谢,心中也不知是喜还是愁,却不敢表露出来。
事既罢,阮洪天叫人去官府那里赶紧撤案,荣荫堂一扫前几日的不安,柳家住的那院子里更是热闹,不断有人过来贺喜,待听到柳向阳自己竟拒了这机会,一个比一个吃惊。柳嫂子又是得意又是失望,背着人一遍遍骂儿子不争气,只盼着阮洪天真能见到那钦差,再帮儿子把那机会给要回来了。
到了晚间,春鸢从外回来,见了明瑜,便跪了下来。倒把明瑜吓了一跳,忙扯她起来。春鸢摇头道:“姑娘,他叫我代他在姑娘面前磕头赔罪。道是自己无用,这才累及姑娘。”
明瑜这才明白过来,道:“你叫他无需多想,我并没什么。那个裴大人既教他回来这样说,想必是真看中了他。我爹若能见到那个裴大人,再替他把机会求回的话,你叫他往后努力便是。他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些,大约是不想离了你吧?”
春鸢脸微微飞红,忸怩道:“确是像姑娘说的。他倒是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不舍离了我独个去京中。我说姑娘往后嫁了谢公子,我迟早也会跟了姑娘去京中的……他这才说自己笨,怎的没想到这个。”
明瑜笑了起来,春鸢又有些苦恼道:“只是姑娘,他太过老实了,我倒有点怕他真跟了裴大人去的话,日后会被人欺负……”
明瑜摇头道:“他虽老实,人却不是真的愚笨。一直在我家的话,日后最多也就是个有些功夫和力气的管家之子。他自己既有想法,正得这机会出去锤炼下。且那裴泰之……也算不上是卑劣之人。跟了他去,倒也未必是坏事。”
春鸢方才那苦恼之色这才渐渐消了去,又说了几句新得来的关于胡半仙也回家了的消息,这才叫了人进来服侍着明瑜歇了。
第二日,江州的坊间又有新消息传得飞快。胡半仙放出了话,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天象大变,原先的大灾已消弭了去,叫人不必惊慌。江州百姓见他果然回了庙街,连官府衙门外也贴出了安抚民心的告示,一传十,十传百,笼罩了江州城小半个月的恐慌情绪才渐渐消散了去,满城又恢复了原本的旧模样。
这几日里,江州城中最快活的人,当属谢如春了;但最伤心的人,却也出在了他府上,就是他家的公子谢翼麟。
谢如春快活,是因为钦差裴泰之带来了京中表彰他去年八月治水功绩的圣旨,照这势头,下任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原本的江南总督正巧也是到任,他入京后再打点下,坐上这把梦想已久的椅子也不是不可能。自此对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阮洪天更是另眼相看,二人于私下无人之时,俱以兄弟相称。
老子刚得意快活,便轮到儿子伤心了。谢翼麟伤心,却是因为刚从得来的一个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