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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离开拉萨后的第八天。最初的四天全部耗用于拉萨——狮泉河镇一千八百公里单程长途。关于路线选择,从拉萨去阿里,名义上有南北中三条道,北路经那曲,要越过羌塘高原大部无人区,夏季雨水大,多沼泽;中路即我们往返行驶的拉萨——日喀则——拉孜——措勤——改则——革吉——狮泉河一线,此路海拔较高,沿途均为高寒牧区景色单调;南路则溯雅鲁藏布江而上,穿越大片后藏谷地直达阿里的扎达、普兰。这条蜿蜒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脉之间的路线不仅风光壮丽,气势恢宏,它所具有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是一条古今文化走廊。藏族文化策源于雅鲁藏布江上中游,因而这是一条生存与文明之脐。地图上虽标有明显的公路线,但它实际并不具备交通要道的条件:没有食宿、油料供应处,需大车小车结伴而行——大车既可装载备用油料,需涉水过江时还可助小车一臂之力。韩书力一行首次走南路进阿里,开的是一辆旧“解放”卡车,因路况不明,就在雅鲁藏布江上游一个叫做“帕羊”的地方,车陷江心,直在江边守望了七天才获救。夏季水大,我们的小车断断不敢单独前往。别无选择只得面南而叹,走这条单调复又绵长的中路。
向往十年之久的阿里终于成行,有赖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一项国际交流项目。此次由藏学中心文化人类学研究室主任格勒博士陪同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副教授、藏学家南希女士,去阿里农区考察社会制度与家户关系的课题,格勒先生并带了他的两位学生和助手扎呷、次丹多吉,额外加上我,一共五个成员。但在阿里活动期间,我们的阵容滚雪球儿似的直发展出一行二车十人,恰如唐僧去西天取经,依次收伏了孙悟空、白龙马、沙僧和猪八戒。这十人中包括学者、作家、画家、记者和电视导演。南希教授初次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对这种人情社会中的豪爽、潇洒、散漫、随意既不解,也不安。小团体中每增加一人,她都用疑虑的眼光语气询问格勒:这人是干什么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格勒则自始至终体现了他的康巴'注'性格,豁达侠义,不容置喙。这种康巴式的个人意志与南希美国式的个人意志不能不发生冲突。南希人生地疏,势单力薄,不免很快便败下阵来,只得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说来有趣,当我们致力于寻找人类文化的新标本之时,寻找者之间的交流与冲突正体现出人类文化尤其是东西方精神之间的异同,提供了不同文化心态的活标本。
结伴而行的另一车人是阿里地区群艺馆的画家韩兴刚,驾驶员杨成,拉萨来的女记者小杨,还有一位搭车的汉族青年商人。车是改装的并已丧失了加力档的北京吉普。全天行驶的沿途中,我们时常停在高坡,看他们如何下车,往轮后垫石头,推车,直到爬过一个个陡坡——整个阿里三围之行就是这么过来的。在狮泉河,我们同韩兴刚一见如故。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急切地想要尽地主之谊,陪我们下乡一走;我们生来乍到也亟需向导,就这样一拍即合,又经地区行署专员特许,便一同上路。从狮泉河镇的扎达县城,近路二百五十公里,远路四百公里,晨起出发,将近半夜方才到达。而年轻人们的车却久久不至。后来才知道是月光下的土林迷住了他们,不仅停车欣赏,且举行了虔诚而浪漫的祭拜仪式。此后每至一寺院一圣地(山,湖,神奇风光),每每如是。非西藏人虔诚起来比之佛教徒犹过之。不久连南希教授也屡屡施行跪拜大礼。恰成对照的是,自小便在母亲襟袍里远行数千里从康地前往拉萨朝过圣,幼年时便在寺庙里注过册,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长大成人的格勒,却以异乎寻常的冷静眼光和理性头脑接纳一切见闻。这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兀自走得太远:“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就时常认真地批评弟子们的不严谨,说我们神神道道,陷入传说不能自拔。他也进寺庙,也了解传说,但用的是知性的眼光和耳朵。每每看到汉人和洋人们拜神灵偶像,大大地不以为然:“雪山湖泊本无生命,人们赋予它们灵性罢了。”后来,他固执地谢绝了我们一群的盛情相邀,到了山脚,到底也没去转大神山冈仁波钦——人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位置互易。
我之从未屈膝顶礼,并非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向以为仪式毕竟外在,无可无不可,对此听凭感觉罢了。
象泉河正逢夏季涨水时节,陡峭的河床深切谷底,水声已充耳可闻。黝黑的土林山影层层环抱中,扎达县城的灯火闪闪烁烁。这里与拉萨海拔接近,杨树柳树葱笼掩映。从一棵乔木也不见、干燥犹如火星的狮泉河镇乍到扎达,眼睛和肺部同时感到了充满和舒适。我们将车径直开往县武装部,那里具有该县接待客人的最好的食宿条件。在西藏各地,部队与地方关系密切,是近几十年间的新传统。
早有一人守候在此,等待有日了。此刻听见车声人声,大喜过望,快步迎来。此人个头不高但很健壮,满脸胡须,身穿满身是兜的摄影服和数月不洗已不见本色的牛仔裤,头戴一顶半边上翘的毛呢礼帽,宛似“西部牛仔”——这人正是西藏知识界无人不晓的“拼命三郎”孙振华。刚满四十岁的老孙前些年很不容易地从安徽合肥调到《西藏日报》任摄影记者时就曾只身闯荡阿里,走过西藏的冰雪旷野和深山老林,拍新闻照和艺术照,拍了雅鲁藏布一条江。出过电视片《雅江纪行》和阿里、古格的几本画册,在北京办过摄影展,几度大难不死,一时名声大噪。他的经历成为传奇,他也就成为传奇人物。此番他以安徽电视台编导身份大举进藏,是部分地接受了日本某财团资助,要拍整条喜马拉雅山脉:从该山缘起的西部阿里直拍到余脉消失的藏滇边界。只不过好事多磨,此刻的孙内外交困,西藏有关部门出于保护文化资源的地方政策,阻止此举,并将此禁令通知各地。阿里之所以热情款待孙,是请他协助阿里电视台拍摄六集有关阿里的电视风光片。但孙所拍喜马拉雅迄今仍未获准;内部也困难重重。孙意欲请格勒当文化顾问,请我作文字撰稿,数月前他前往北京时曾有一晤。碍于西藏方面的态度,作为西藏人的我当然满怀忧虑,虽然我十分喜欢这项工作并乐于助孙先生一臂之力。
思贤若渴的老孙此刻满面笑容,由于感激倍加诚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握住格勒的手,连声的荣幸和谢意。并当即决定,鉴于我们从拉萨租来的车,车况人况俱不佳,难于安全完成此行,索性打发回去,改由孙振华人并车陪我们从扎达去普兰。在拉萨租车之事本为我一手操办,现在看来办得很糟。孙振华雪里送炭仗义相助,令我们一行感激不尽并皆大欢喜。
到导演老孙和驾驶员马师傅(后来换成耿师傅)加入这个小团体时,我们便基本上保持了一行二车(都是北京吉普,老孙用赞助来的车率先实行改造,将其后部改成高齐篷顶的方正铁箱,以便存放更多的必需品,韩兴刚效法之)十人的格局。这是一个难得的组合,学者、画家、记者、导演、作家,快快乐乐像一个吉普赛团伙。南希教授有些不快,她预感到她阿里之行的性质将要改变,大概还认为我们都是干扰。格勒则认为南希美国式的个人中心不适用于西藏社会,“我们要影响她,感化她,改造她!”
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总之南希教授这个工作狂后来果然变了,随波逐流了——当然就可爱了。
格勒还决心把他的康巴性格及人生观散播到全世界。后来在瑞士,我亲眼见到他如何在短短的十多天中,把端庄、严谨、勤勉的房东伊莎贝尔小姐劝导得一反常态,居然故意上班迟到甚至就不去上班,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很东方很西藏,很豪爽也很潇洒了——极严格的科学态度和极自由的牧民天性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融合在同一个格勒身上。
扎达所在的象泉河流域曾是古代象雄的中心地带、这一大河流域曾发祥了本土宗教、文字、医学等流泽深远的象雄文化。我在藏北的那曲、巴青等地,在藏东林芝一带,就多多听说了象雄、阿里、本教、本教祖师的传说,心下思忖在传说之源能不是相关历史的汪洋大海!兴冲冲赶到阿里,方知现今阿里地区唯一的本教寺庙中唯一的本教活佛(兼藏医)丹增旺扎先生恰在我们自拉萨启程那一天乘车,动身去了拉萨:失之交臂!待我们返回拉萨寻他时,又被告知他已返回阿里。算算时间,又恰在我们离开狮泉河之时:无缘——而整个狮泉河镇直到整个阿里,唯有他一人了解古格以前的历史,他为此曾著书立说。我所采访之人不是不了解,就是不关心。
仍不甘心,寻到扎达来了。据我多年走访西藏的经验,每一县分地区,都会有一两个熟谙本地百科知识的能人。他们从不令你失望,总是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于是,本地一应历史风物人情掌故的“河流”便就通过格外抑扬、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或借助带有当地口音的因为走了调而别具效果的汉语涌出,一泻千里。我所获知的这一经验同时指示我,这种现象出于乡土的本能。它需要从每代人中例行选拔这类能人为自己树碑立传。通常的情形是,它所选择的人物在眼神和前额都会呈现智慧之光。
扎达的情况多少有些例外,历史有过的断陷使智慧人物们难将以往完整地贯通。扎达县办公室主任扎西是扎达通。由他引荐的名叫强巴群培、强巴次成的两位老人也可以滔滔谈论古格。但古格之前对于他们则是一个空白。越过这大片空白,才是关于远古时代的朦胧记忆。
他们说,很久以前,扎达一带一片汪洋,蓝天之下只有水和风。后来,上林山渐渐从海底冒了出来。香孜地方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黄牛”之意,形容海底之山刚刚露出海面时的形状。后来海水消失,陆地裸露,经雨水冲刷,便形成如此这般奇形怪状的地貌。您看山的层次是海水降落的痕迹;由于气候干燥,象泉河水位越来越低,河水依次降低留下的河岸线正在制造新的土林形态。
我怀疑这传说是有文化的当地人结合科学常识构想出的新传说而非土林起源的原始说法。依稀听说扎达古风歌舞“玄”中有关于土林生成的解释,但未找见。求教于采风者边多,说有,但大堆原始资料尚未翻译整理。其实我想要寻找的是子虚乌有但色彩缤纷的民间解释。科学注解索然无味虽然精确。例如,据《西藏地貌》介绍,上林这种地貌学名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砂岩和粘土岩为主,间夹粗砂岩和砂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细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百至二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构成形态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结构致密而坚实的砂岩和砾岩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粘土岩的保护层,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