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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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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
  “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
  “他们塞钱。——我们也塞钱。他们钱多。”
  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倒戈,单独与大爷私了了。
  “说弟弟偷东西。”她告诉楚娣。
  “偷了什么?”
  “钱。”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发?”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历练历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临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书,不搅糊你了。”
  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死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但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么有钱,怎么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么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么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么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么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么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么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么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么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么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历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么?”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于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么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么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么说,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
  她们的确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他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么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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