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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这样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且枕在一个枕头上了。陕北大地寒冷的冬夜哟,在土窑洞里,在石板炕上,痛苦与欢乐,歌声与呻吟声,伤心的眼泪和欢笑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人生的受难图和欢乐图,一曲交响乐。在苦焦的陕北大地上,在人类苦难而又漫长的行程中,性的快乐成了他们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也许,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性的快乐,才使男人多情和女人怀春,才使因为劳动而疲惫得腰都直不起了的男人和心中愁肠百结的女人,夜晚还要进入一回那似神非仙说幻不幻的神秘境界。它成了人类生生不息的最牢固的保障。
灯草儿突然呢喃有声,她对趴在身上的男人说,去把灯吹谢吧,亮着灯来,她害羞!…… 第二天早晨,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气,在灯草儿的脸上荡漾开来。她的脸颊绯红。她走起路来,步履踏实地落在地上,显出某种满足,脚步较前一天,隐约地呈现出外八字形,不过不细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的胸脯,也稍稍比前一天高了一些。这些,细心的杨干妈都看到了。当灯草走到锅台跟前,正要生火做饭时,她说她亲自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她要拿出手艺,擀长长的“拴魂面”给全家吃。接着她唤起还在睡懒觉的杨蛾子,叫她到窑外抱柴。
杨作新写对联,灯草儿贴门神。这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聚在正窑里,欢乐地熬了一个通宵。通家和睦、合家团圆,一派天伦之乐。喜得杨干大和杨干妈,竟也像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杨干大说,他这才算是活成人了!大年初二,按照乡俗,灯草儿骑着驴,杨作新牵着缰,回了一趟后庄。杨作新提上两瓶酒,一根羊腿,去拜见了丈人丈母,和灯草那些猴弟弟、他的小舅子们。
过完节,一个月之后,肤施城杜先生那里捎下话来,要杨作新赶去报考、入学。事已至此,杨作新不得不说。父亲杨干大听了,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没有骂儿子,也没有再脱脚下的鞋,只是问了一问:你能不去吗?大从来不求人,这次弯下腰求一回你!杨作新听了,坚决地摇摇头。杨干大于是一跺脚,披上羊皮袄,听瞎子说书去了。母亲号啕大哭,坐在了地上,哭得杨作新一阵阵心酸。倒是杨蛾子开通,背过父母,她向哥哥伸出大拇指,说杨作新像个闹世事的男人。
临走的这一夜,夫妻之间,又说了不少的情话。灯草儿几次想告诉杨作新,她这个月没有来红,怕是有喜了,苗苗在肚里扎了根。可是没有十成把握,她没有说。对于杨作新去肤施城,她虽然舍不得,但是也没有过分阻挡的意思,她觉得男人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如果能回头,那敢情好,如果执意要去,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一夜,她枕着男人的臂膀,偎在男人怀里,睡得很香甜。
第五章 强盗们只为谋利
就在杨作新与灯草儿亲近的那一夜,黑大头由一伙强盗押着,去黑家堡,去起自家的财宝。
苍茫的陕北大地,积雪在它的上边堆了一尺多厚,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因为惧怕寒冷,缩回自己那个被称为“窝”或者家的地方;兔子,黄羊,山鸡,豹子,蚂蚁,长虫,等等,再加上人类;荒原上,只偶尔有一声饿狼凄厉的长嗥,它是在因为饥饿而嚎叫,还是在求偶,或者在呼唤迟迟未归的儿女,不得而知。天很黑,正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样。天上有几颗时隐时现的星星,好像微弱的蜡烛,哈一口气,它就会熄灭似的。地下只有白雪轻微的反光,借着反光,勉强可以看见脚下的道路。
比起上一次夜闯黑家堡,强盗头儿心里多了几分踏实,因为这一次是由主家领着,去起他自家的财宝,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件合法的事情,尽管这合法的本身,是由于鬼头刀的作用,但毕竟比起上一次,名正言顺了许多。上一次是“豪夺”,这一次是“巧取”。
黑大头默不作声,走在一杆人马的前边。事先,他已经跟强盗头儿讲好,这次行动,不要惊扰了黑白氏。强盗们只为谋利,并无害命的意思,这个条件自然满口应诺。此一刻,走在路上的黑大头,惦念的还是黑白氏,他想那个孩子该出生了吧,他不能总在娘肚子里呆着。尽管黑白氏贪图家业,不愿出水救他,但毕竟夫妻一场,况且肚子里还有黑家的一条根,所以心疼的成分,比怨恨的成分多些。
此刻的黑家大院里,黑白氏正在生产。几天前那一场惊吓,提前了婴儿出世的时间。
黑大头一被捉去,黑白氏便没了主心骨,尽管有好事的跑去报了官,可是主事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县衙门留下话,说过罢年再说。黑白氏见状,就想回娘家去,奈何娘家离这儿太远,天寒地冻的,没法走,加上不知道黑大头的死活,她心里也实在放心不下。犹豫了几天,肚子疼了起来,好在族里,还有些叔伯兄弟,大嫂大婶,大家知道她要生了,于是请了个接生婆来,再加上几个女流之辈,守候在跟前,等着婴儿出生。
“人生人,怕死人!”这天,到了半夜,黑白氏的肚子,疼得一阵紧似一阵,本来粉白的一张小脸儿,拘得乌青。她蓬头散发,下身脱得精光,在炕上乱滚。她一边在炕上滚着,一边骂黑大头,原因是那黑大头使她遭的这份罪。骂着骂着,想起黑大头如今的不知死活,又惦记起男人来,越发哭个不停,骂个不停,不过这回是骂强盗们了。
接生婆坐在炕沿,冷静地看着黑白氏打滚,她说这样好,挣扎一番,阴门就张开了。约有半个时辰,看看黑白氏力气渐渐用尽,颠簸得不像先前那样疯狂了,她要黑白氏直起身来,圪蹴在炕上。她说羊水已经破了,该生了。蜷作一团的黑白氏,嫌肚子疼,不愿意圪蹴。接生婆虎着脸,狠狠地袭了黑白氏两耳掴,黑白氏见了,只得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半跪下来。
“用劲!憋住气,用劲!”接生婆指导说。
黑白氏不知道怎么用劲,接生婆指着她肚脐窝说,这里用劲,憋住气,往回缩肚子。
哆哆嗦嗦的黑白氏,牙齿打颤,嘴唇发抖,怎么也憋不住气,怎么也指挥不动自己鼓鼓的肚子,气得接生婆忍不住又提起了手掌。
黑白氏见了,号啕大哭起来:“我再也不生了,我再也不干那儿事了!”
这一哭不打紧,只觉得地崩天裂的一阵眩晕,肚子突然往下坠了一下,接着听见接生婆欣喜的叫声:“看见头了。头露出来了,一头黑发!”
“是吗?”黑白氏呻吟着问,“讨债鬼,你把娘害苦了!”
“再努一把劲,孩子他娘!”接生婆继续指挥。这时,她的语言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因为看来婴儿正常,母亲也没有大的危险了。
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促的叩击门环的声音。
满脸虚汗的黑白氏,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她用手指着门外说,快去开门,她听出了敲门声,孩子他大回来了!
黑大头身不由己,由一群强盗押着,进了黑家大院。开门的是来侍候黑白氏的一位族里娘婶,见了这黑压压的一拨人,吓得扭头就跑,跑回正窑,返身关上门,又用身子顶住。黑白氏在呻吟的同时,腾出口,问她外边怎么回事,她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其实也不用问了,门外燃起火把,窗户纸映出人影幢幢;步履凌乱,人群穿梭,大约有十几位。见此情景,黑白氏也明白个大概了。
一会儿,只听窗台底下,黑大头在唤婆姨,黑白氏听了,赶快应声。只听黑大头讲道,今夜所来,是一群黑道上的朋友,只为钱财,不为人命,他将小心地服侍他们,起出钱财后,他们上路,他自然落个没事,那时再回窑里与婆姨拉话。
黑白氏在屋里听了,带着哭声,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由他们去取,只要落个囫囵人回来,就是大幸。
黑大头在屋外听了,尽管心中已另有盘算,但是还是感激婆姨的见识。他要婆姨关好窑门,不要出来,任凭屋外地陷天塌,都不要迈出窑门半步。
这时接生婆隔着窗户,插了句话,说窑里正在死人哩,不要惊扰。“窑里如何死人?”黑大头听了这话,不解地问。那黑白氏说,不是死人,是生人,她正在生,头已经出来了。接生婆听了,纠正说,肩膀已经出来了,再努一努,就落生了。
这时,那强盗头儿,早已不耐烦黑大头这番婆婆妈妈、儿女情长,他朝黑大头屁股上踢了一脚,要他“仙人指路”,快点说出埋藏财宝的地方。他说弟兄们都在露天地站着,冻得受不了了。
于是,黑大头只好离开了窗台,领着众强盗,先来到院子里那棵枣树下,用脚跺了一跺,示意这下面有一罐金元宝。强盗头儿遂吩咐两个喽罗,按黑大头所示,从跺脚的这个地方,往下挖。随后,黑大头又来到台沿跟前,从北墙根算起,向南丈量了七步,接着用脚跺了跺,示意这下面也有东西。就这样,一会儿工夫,强盗们已经各就各位了,除两个把门的强盗外,黑大头的屁股后边,只剩下一个强盗头儿,和一个小强盗。那个小强盗,也就是张三李四那天不知好歹冲犯的那位。
最后,黑大头领着强盗头儿和这个小强盗,来到院子的一角,一个大碾盘跟前,用脚踢了踢碾盘,告诉强盗,这碾盘下边,是个窨子,原先是放洋芋红薯的,爷爷临死前,将窨子封了,老辈子传下来的古董,大约都在这窨子里。
你道黑大头为什么只用脚踢,不用手指,原来强盗头儿生性多疑,把个黑大头,仍然反剪着手,五花大绑地捆着。他见黑大头满身牛力,担心一旦松了手脚,管束不住。而那刚才黑白氏听见的敲门声,非并黑大头,乃张三李四所为。
强盗头儿令那个力气还没有长圆的小强盗,去掀那面碾盘。那小强盗将火把交给强盗头儿,腾出双手,猫着腰去揭,可是力气使尽,那碾盘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强盗头儿见了,将枪往腰里一插,火把把儿往嘴里一噙,也俯下身子去揭。两人合力,那碾盘只稍稍动了一下,仍然严严实实地罩住窨子口。
“这碾盘是死的?”强盗头儿罢了手,狐疑地问。
“是活的!”黑大头答。
“你原先动过它?”
“动过!”
“看来,解铃还得系铃人,老兄,劳驾你这主家,来掀这块石头吧!”强盗头儿说着,依旧从腰里掏出枪,指着黑大头的脑袋。
“朋友,正应了解铃系铃这句话,”黑大头说,“劳驾,先把我身上这吊死鬼绳子摘了。”
强盗头儿得宝心切,未及细做考虑,就令那小强盗,迅速地解下绳索。小强盗干起这类活,手脚倒也利索,三拽两拽,就将绳索解开了。
黑大头没了绳索捆绑,身上轻松了许多,随之两臂张开,抡了抡发麻的胳膊,然后顺着碾盘,转了三圈,选定一个位置。只见他两脚蹬地,两手抠住碾盘沿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起”,偌大个碾盘,被直直地翻起;再一使力,碾盘底朝天,翻了过去。
“掌柜的好神力!”强盗头儿忍不住赞道。碾盘下边,果然是个黑洞洞的窨子口。
强盗头儿见了,大喜,点颔示意,要那小强盗,打着火把下去。小强盗见了这黑幽幽的洞,有些发怵,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