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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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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和受伤跌倒的游人妇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楼那面,却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哗笑之声。若兰被众人挤出老远,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儿异想天开,故意扮些野兽前来吓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场欢笑。移时,再找丈夫,已无踪影。
  若兰和机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甚厚。本来又通文史,学过几天武艺,婚后常随丈夫远游名山大川,富有胆智,不拘小节,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先想回到原处等候,不料看灯的人越来越多,先前立处人已挤满,无法过去,只得寻一较高的地方,连看带等。不知不觉到了深夜,这才心慌起来。御苑禁地,又不便高声呼喊。正在为难,忽听银岳那面真的野兽吼啸之声,跟着又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叫。
  这时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万点灯光,仍与雪月争辉;可是闭目一听,那神气仿佛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听到虎啸狼嗥的情景一样。仰望天空,残星荧荧,斜月未坠,只比起前半夜月华如水、白云丽空的情景,仿佛暗了一些。
  若兰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闻昏君把千万百姓的膏血收刮了来,供给他君臣们享受;今宵这一片富丽繁华的花灯影里,正不知有多少千万的屈死冤魂在内!机密多半看了生气,再被游人挤散,找不见我。虽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决不妨事,因此各自先回,却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妇夜游不归,倘若见怪,何以为情?事已至此,又听说端门早闭,只得忍耐着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听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万岁”之声。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游人也都散开了些。豪绅大族的轻裘缓带与官家眷属的鬓影钗光,掩映交织于火树银花之间,本就热闹非常。再蚊雷聚关也似,潮起这大片繁喧,更显声势浩大,聒耳欲聋。那不可数计的各色花灯,也似起了回光返照,分外鲜明。
  这时,宣德楼头平台口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中官(太监),似在那里张口喊叫;四面八方的人流,宛如过江之鲫,潮水一般,齐向楼前涌去。
  若兰早就看出宣德楼前玉石平台上,羽葆双双,宫花对对,提炉香袅,孔雀开屏。无数宫娥太监各持香花仪仗,锦屏也似,两边分列,平台四角,还升着四大盆熊熊兽炭。当中御座上坐着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仿佛周身都是锦绣包装,头和身上所装饰的一些金珠宝玉,在朗月华灯照耀之下,五彩流辉。远望过去,好似许多手持金瓜钺斧的卫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壮)、车轴身(肩宽腰细)、魁梧高大。摆出一副威风杀气的壮汉,站立左右。
  若兰因不愿受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没有走近。后见众人都往楼前乱涌,一时好奇,也夹在人丛之中跟了过去。暗中留神查听,才知中官传旨,官家(宋朝内监和一般军民对皇帝的称号)因见瑞雪初晴,华月流辉,京城四十万居民都来御苑赏玩花灯。那远方赶来的百姓不知多少,还未算在其内。想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圣君有道,与民同乐”之盛!因此,官家大悦,特降玉音,传宣黎庶齐集宣德楼前,金杯赐酒,要使每个人都带醉回去,以尽元夜之欢。
  说时,楼前早已摆开赐酒场合,联结达数十丈长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金杯玉镶。再由一伙官监卫士,领着那上万的游人,排成几个行列,由左而右,一个个饮将过去。饮时,人们都先举杯谢恩,高呼“万岁”。
  这和方才喊叫喧哗之声并不一样,喊得十分零乱。因为人们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灯,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况这班有钱有势的人,平日养尊处优,何等保重,虽被皇家富贵所吸引,以能参与元夜张灯为荣,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势利之念所能支持,伤风的人很多。有的人“万岁”两个字还未喊完,先就打一个喷嚏,再把那冷冰冰的金杯端起,喝那冰凉的御酒,取暖作用丝毫还未得到,先来了个冷气攻心,抖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直打架。人们连咳带呛和打喷嚏的声音,与楼上下的细吹细打,汇和成了一种极难听的交响乐。
  若兰夹在这群游人当中,方觉这种嘈杂的声音,说不出那么刺耳难听,人已走到酒案之前。刚端起酒杯,忽然闻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觉着其凉震齿,却没有什么酒味,仿佛一杯冷水里滴上了几点花露,一味冰凉。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也来不及,业已咽了下去。当时心口冰凉,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手微一松,连杯带酒泼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听叮的一声,又有一只金杯落地!
  原来紧靠若兰身前的是个大家命妇,因为丈夫官大,每逢这类宫廷豪举,她都参与,积累了多年经验,穿得特别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着众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战,她却头上直冒热气,贴身内衣都被汗湿透。那胖妇口既渴得难受,又是海量,明知这类御酒,早被经手的人一层接一层兑过了好几次水,但没有想到会兑得那么多,连酒味都会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刚一扬脖把这一大金杯酒喝将下去,当时来了一个透心凉!口渴方余,猛觉着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骂:“该死的!这也叫酒?”赌气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滚落地上。
  若兰正在此时拾杯,见又有一只金杯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讲礼教,这次观灯,若非丈夫再三力请,公婆恐怕不会答应,再等天明之后,孤身回去,难免被他说上一顿。何不把这金杯带回,作一凭证?心念微动,一见人们乱糟糟的,胖妇丢杯之后,头都未回,也无人间。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内,把另一只金杯刚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虽然可恶,不该偷人东西。心中一惊,正想把所取金杯,装着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乱,手刚微抬,那只金杯已从袖口内落了下来。未等再拾,耳听一声断喝,两膀已被人抓紧。大惊回顾,乃是两个执事的宫监,跟着那如狼似虎的卫士便赶了过来。
  原来每年元夜张灯,宫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宫监卫士们自己在偷,却防游人也偷,最好捉到两个偷的来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细,到处都伏得有人。若兰装束平常,又是外乡人,初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先在人丛之中东张西望,寻找丈夫,早已引起这班爪牙们的疑心。
  那群宫监卫士们因为赵佶降过旨意,认为元夜张灯乃是庆贺上元佳节,一件喜事。如有酒醉失仪的人,不许计较。人们越是欢呼痛饮,越有意思。若兰金杯落地,不去管它并不相于,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况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难分。当时人群中就喧哗起来,纷纷喊说:“拿住一个女贼!”
  赵佶在平台御座上,听见下面喧哗,命内侍问知前事,便命将女贼押上平台御审。那狼虎一般的卫士拿了绳索正要绑人,一听传旨,忙喝:“女贼快走!”
  若兰虽然胆小害怕,业已悔恨无及,只得硬着头皮,由卫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反正凶多吉少,且先看看这皇帝老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勉强镇静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号称皇帝的中年汉子,竟长得容不出众,貌不惊人。瘦削削一张脸,口边挂着疏落落一些胡须,面色灰白,目光昏暗,仿佛酒色淘虚的神气。身材那么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几倍的九龙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锦茵绣褥又厚又多,还有各种珍贵兽皮做成的靠垫之类,几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显得这位君临天下的皇帝老儿渺小而狼琐,看去一点也不起眼。
  若兰正伏地偷看中,忽听上面和苍蝇钻窗户一样嗡嗡了两声,也没听出说些什么,跟着便听旁立太监传旨喝问:“那妇人谁家眷属?因何大胆盗取金杯?从实奏来!”
  若兰想了一想,答说:“民女无知,恐语言失检,有犯宫仪,致触法网。请赐纸笔,写奏供状。”
  赵佶见盗杯的是个少妇,姿容又极美秀,怒意早消。再见她语音清朗,举止从容,见了自己的威风势派,并没有失魂落魄、周身乱抖的讨厌神情,越发动了怜惜之念,不等内侍转奏,便把头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内侍看了一眼,鼠须动处,鼻孔里好似又哼了两声。旁立内侍连忙恭答:“领旨!”因为赵佶颇喜翰墨,常要题咏,文房四宝俱都现成,内侍只一转身便取了来,交与若兰,并在她身前放下一张小条几。
  若兰知道当夜吉凶全在这枝笔上,仗着文思敏捷,业已打好了腹稿,提笔就写。写完,自有内侍代为呈上。赵佶见她所写供状乃是一首《鹧鸪天》,书法十分秀润,交呈又快,先就高起兴来。这一首词的词句是: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
  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
  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赵佶看完,哈哈大笑。问知若兰公公是大学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闻元夜张灯之盛,随夫人宫赏玩,越认为是一桩太平盛事,风流佳话。当时传旨,将金杯赏与若兰,另赐金银彩绢,命宫车护送回去。
  若兰谢恩下台,刚刚走到楼前,便听官家回宫之声。回顾宣德楼上,鼓乐声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赵官家,正被左右宫娥宫监扶进暖舆,和病人一样搭走。跟着开放端门,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涌了出去。
  这时天已渐亮,法驾(皇帝坐的车轿和仪仗)刚刚回宫,鼓乐之声渐渐远去。那千万盏华灯业已多半熄灭,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点完的残烛,在晨风中一闪一闪地摇曳着那就要消亡的残焰。昨宵那些火树银花也都光辉全失,现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践踏的残纸破绢,狼藉满地。到处蜡泪成堆,灰烬零乱。
  宫苑中的积雪,大部分虽早在前数日打扫干净,那稍高一点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银装。御苑中楼台殿阁奇峰怪石又多,雪后风光本来壮丽非常,无奈地方虽大,游人更多,经过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践踏,到处都布满了人们的大小脚印。有的地方因为灯强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浆。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经过,把一条条泥污之痕,直带到宫门以外。先后个把时辰之隔,丑恶和富丽之景竟连成了一片。
  游人还未散净,端门一带正在拥挤不堪,忽听呼喝之声又起,跟着便见千百个短衣人,被一伙官差和内监押着来拆灯棚,打扫园林。这些人多半都是鸠形鹊面,神情疲敝。有的还赤着两条泥腿,愁眉苦脸地在官差扬鞭威喝之下,爬高纵低,连扫带拆。只见余烬随残雪齐飞,绫罗与灰烟同扫,无限繁华,一时都尽,仅剩下一片乌烟瘴气和残破的情景,使人回忆昨宵盛况,宛如隔世。
  若兰方在暗中慨叹,一辆宫车配着一匹紫缰玉勒的小白马已飞驶而来。随车宫监到了若兰身前,便请上车。前面四卫士已当先开路,轰开游人,让出了一条人弄。
  若兰端坐车中,觉着皇帝喜怒无常,老百姓的吉凶祸福也就莫测、自己总算侥幸逃出了一场无妄之灾。对皇帝赏杯事印象极深,但非庆幸,只是感到侥幸而已。心中寻思,车轻马快,不觉驶出端门,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见道旁一人在前面往来走动,左右张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黄机密。忙把绣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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