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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平复,则去留一听公子,妾何敢强留。强留虽不敢,然决之明日,亦觉太促,请以三日为期,则恩与义兼尽矣。不识公子以为然否?”铁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听从。”说罢,众丫环送酒。
铁公子又饮数杯,微有酒意,心下欢畅,因说道:“我铁中玉,远人也。肺腑隐衷,本不当秽陈于小姐之前,然明镜高悬,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琐琐。念我铁中玉,行年二十,赖父母荫庇,所奉明师良友亦不为少,然从无一人能发快论微言,足服我铁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无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闻所未闻,固本愿也。然惟男女有别,不敢轻请,明日又将别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无限疑虑,切愿有请,不识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问道于盲,虽公子未能免诮。然圣人不废刍荛之采询,况公子之疑义,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询,以广孤陋。”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此来,原为游学,钮念游无定所,学无定师,又闻操舟利南,驰马利北,我铁中玉孟浪风尘,茫无所主,究竟不知该何游何学。知我无如小姐,万乞教之。”冰心小姐道:“游莫广于天下,然天下总不出于家庭;学莫尊于圣贤,圣贤亦不出于至性。昌黎云:‘使世无孔子,则韩愈不录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挟以无私,使世无孔子,又谁敢列公子于弟子哉?妾愿公子无舍近求远,信人而不自信,与其奔走访求,不若归而理会。况尊大人又贵为都宪,足以典型,京师又天子帝都,宏开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业,羽仪廊庙,亦未为不美。何必踽踽凉凉,向天涯海角,以传不相知之誉哉?若曰避仇,妾则以为修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识公子以为何如?”铁公子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忙离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论,足开茅塞,使我铁中玉一天疑虑皆释然矣,美惠多矣。”
众丫鬟见铁公子谈论畅快,忙捧上大觥。铁公子接了,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干,因又说道:“小姐深闺丽质,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许大学问!揣情度理,皆老师宿儒不能道只字者,真山川秀气所独钟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闺中孩赤谚语,焉知学问,冒昧陈之,不过少展见爱。公子誉之过情,令人赧颜汗下。”二人说得投机,公子又连饮数杯,已有微酣,恐怕失礼,因起身辞谢。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说道:“本应再奉几杯,但恐玉体初安,过于烦劳,转为不美。”因叫拿灯,送入书房去安歇。
这一席酒,饮有一个更次,说了有千言万语,彼此相亲相爱,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际,也并无一字及至私情,真个是:
白璧无瑕称至宝,青莲不染发奇香。
若教堕入琴心去,难说风流名教伤。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铁公子睡了,又吩咐众人收拾了酒席,然后退入后楼去安寝不题。
却说单祐伏在正梁上,将铁公子与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看得明白,说的言语都听得详细,只待人都散尽,方才爬了下来,又走到矮墙边,依然爬了出来,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县里来回话。县尊叫到后堂,细细盘问。这单祐遂将怎生进去,怎生伏梁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厅垂下一挂珠帘,帘外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请那铁公子坐,点着两对明烛,照得雪亮;帘内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不点烛,遮得黑暗暗的,却是水小姐自坐;帘内外又怎生各设一条毡毯,你谢我,我谢你,对拜了四拜,方才坐席吃酒;中间又怎生说起那铁公子这场大病,都是老爷害他,他又说老爷害他不死,只怕老爷到被他害死哩……县尊听了大惊道:“他说要怎生害我?”单祐道:“他说抚院大人是他父亲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爷堂来,问老爷为民父母,怎不伸冤理在,却只为权门做鹰犬,先羞辱老爷一场,教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院大人,动本参劾老爷拿问。”县尊听了,连连跌脚道:“这却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只说老爷今日不坐堂了。单祐道:“老爷且不要慌,那铁公子今日不来了。”县尊又问道:“为何又不来了?”单祐道:“亏了那水小姐再三劝解,说老爷害铁公子,皆因铁公子挺撞了老爷起的衅端,也单怪老爷不得。又说他们英雄豪杰,做事光明正大,老爷一个俗吏,如何得知?又说老爷见水老爷被谪,又见过老爷推升入阁,势利过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与较量。又说铁公子救他,他又救铁公子,两下踪迹,易使人疑,谁人肯信是为公正不为私。又说过此时老爷访知他们是冰清玉洁,自然要愧侮。又说老爷中一个进士也不容易,若轻轻坏了,未免可惜。那铁公子听了道:‘也说得是。’甚是欢喜,故才息了这个念头。”县尊听了大喜道:“原来这水小姐是个好人,却是我前日还好好的教轿子送了他回去。”因又问道:“还说些什么?可有几句勾挑言语么?”单祐道:“先两人讲一会学问,又论一府圣贤,你道我说的好,我道你讲的妙,彼此有津有味。一面吃酒,一面又说,说了有一个更次,足有千言万语,小的记不得许多。回回听了,却都是恭恭敬敬,并无半个邪淫之字,一点勾挑之意,真真是个鲁男于柳下惠出世了。”县尊听了,沉吟不信道:“一个如花的少年女子,一个似玉的少年男子,静夜同居一室,又相对饮,他又都是心灵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难道就毫不动心,竞造到圣贤田地?莫非你为他〔隐〕瞒?”单祐道:“小的与他二人又非亲非故,又未得他的贿赂,怎肯为他隐瞒,误老爷之事?”
县尊问明是实,也自欢喜,因叹息道:“谁说古今人不相及,若是这等看来,这铁公子竟是个负血性的奇男子了,这水小姐竟是个讲道学的奇女子了。我有气力,都该称扬旌表才是。”因饶了这单祐的责,放他去了。又暗想道:“论起做官来,势利二字虽是少不得,若遇这样关风化的烈男侠女,也不该一例看承。况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这铁中玉又是都宪之儿,怎一时糊涂,要害起他来?倘或果然恼了,叫抚宪参上一本,那时再寻过学士挽回就迟了。”又想道:“我乃一个科甲进士,声名不小,也该做些好事,与人称颂,若只管随波逐流,岂不自误?”又想道:“水小姐背后到惜我的进士,到望我改悔,我怎到不自惜?到不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从他二人身上改侮。我想铁公子这英雄度量,豪杰襟怀,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无人配得他来;这水小姐灵心慧性,如凤如鸾,若非铁公子,也无人对得他来,我莫若改过脸来,到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独可以遮盖从前,转可算我做知县的一场义举。”
正算计定了主意,忽过公子来讨信,县尊就将单祐所说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因劝道:“这水小姐,贤契莫要将他看作闺阁娇柔女子,本县看他处心行事,竟是一个有智的大豪杰,断不肯等闲失身。我劝贤契到不如息了这个念头,再别求罢。”过公子听见铁公子与水小姐毫厘不苟,又见县尊侃侃辞他,心下也知道万万难成,呆了半晌,只得去了。
知县见过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听铁公子可曾出门,确实几时回去,另有一番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磨而愈坚,涅而愈洁。不知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回 一言有触不俟驾而行
诗曰:
无蒂无根谁是谁,全凭义唱侠追随。
皮毛指摘众人识,肝胆针投贤者为。
风语恶声花掩耳,烟云长舌月攒眉。
若教圆凿持方柄,千古何曾有入时。
话说县尊自从教单祐潜窥明白了铁公子与水小姐的行事,知他一个是烈男,一个是侠女,心下十分敬重,便时时向人称扬,在他人听了,嗟叹一番,也就罢了,惟有水运闻之是实,便暗暗思想道:“我撺掇侄女嫁过公子,原也不是真为过公子,不过是要嫁出门,我便好承受他的家私,如今过公子之事,想来万万不能成了。却喜他又与铁公子往来的稠密,虽说彼此敬重,没有苟且之心,我想也只不过是要避嫌疑,心里未尝不暗暗指望。我若将婚姻之事,凑趣去撺掇他,他定然喜欢。倘若撺掇成了,这家私怕不是我的?”
算计定了,因开了小门,又走了过来,寻见冰心小姐,因说道:“俗话常言:‘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又言:‘十日害眼,九日自明。’你前日留下这铁公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连我也有些怪你。谁知你们真金不怕火,礼则礼,情则情,全无一毫苟且之心,到如今又访知了,方才敬服。”冰心小姐道:“男女交接,原无此理,只缘铁公子因救侄女之祸,而反自祸其身,此心不忍,故势不得已,略去虚礼,而救其实祸。圣人纲常之外,别行权宜,正谓此也。今幸铁公子身已安了,于心庶无所歉。至于礼则礼,情则情,不过交接之常,原非奇特之行,何足起敬。”水运道:“这事也莫要看轻了,鲁男子柳下惠能有几个?这都罢了。只是我做叔叔的,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实是一团好意,你莫要疑心。”冰心小姐道:“凡事皆有情理,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敢强行。叔叔既是好意,侄女缘何疑心?且请问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古语说得好:‘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侄女年虽不多,也要算作及笄之时。若是哥哥在家,自有他做主张。今又不幸被谪边庭,不知几时回来,再没个只管将你耽搁之理。前日过公子这段亲事,只因他屡屡来求,难于拒绝,故我劝侄女嫁他。今看见侄女所行之事,心灵性巧,有胆量,有侠气,又不背情理,真要算做个贤媛淑女。这过公子虽然出自富贵,不过纨袴行藏,怎生对得侄女来?莫说过公子对你不过,就是选遍天下,若要少年有此才学,可以抢元夺魁,也还容易;若要具英雄胆量,负豪杰襟怀,而又年少才高,其机锋作用,真可与侄女针芥相投,只怕这样人一世也寻不出来。说便是这等说,却妙在天生人不错,生一个孟光,定生一个梁鸿。今天既生了侄女这等义侠闺秀,忽不知不觉,又那里撞出这个铁公子来,这铁公子年又少,才又高,人物又清俊,又具英雄胆量,又负豪杰襟怀,岂非天特特生来与侄女作对?你二人此时正在局中,不思知恩报恩,在血性道义上去做。至婚姻二字,自不肯冒然。我做叔叔的事外观之,感恩报恩,不过一时;婚姻配合,却乃人生一世之事,安可当面错过?”冰心小姐道:“天心最难揣度,当以人生所遇为主。天生孔子,不为君而力师;天生明妃,不配帝而远嫁单于,皆人生所遇,岂能自主?铁公子人品才识非不可,然但所遇在感恩知己之间,去婚姻之道甚远。”水运道:“感恩知己,正可为婚,为何转远?”冰心小姐道:“媒的通言,父母定命,而后男女相接,婚姻之礼也。今不幸患难中,草草相见于公堂,又不幸疾病中,侄女迎居于书室,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有之,所称‘君子好逑’,当不如是。”水运道:“这是你前日说的‘嫂溺叔援,权也,。’冰心小姐道:”行权不过一时,未有嫂溺已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