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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这个王室之家破落的贵族子弟,正在家中写着他的治世之学,忽然听说韩王诏见,以为韩王安要用他变法新政了,欣喜若狂,把一摞竹简掀翻在地,向夫人吆喝道:“采薇,帮我更衣,我要去见大王。”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喊我的乳名?”采薇一边给韩非换衣衫一边责怪道。
“我、我——下不为例。”
“别激动了,到朝堂上再说不出话,又会被赶出来,还有,瞧你的脸脏,先洗一洗再去吧。”
“来不及了,回家后再洗,大王让我上朝是听我讲法术刑名,又不是选美。”
韩非再一次走进高大的朝堂,他已经第四次走进这里,前三次都被赶了出来,他希望这次不再重复往日的经历。
他第一次入朝进谏时,劝韩桓惠王倡导修法度,执政势,富国强兵,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第二次进谏时,他提出求人任贤,对外抗强秦对内除权奸,由于他一时紧张又犯了口吃的毛病引起桓惠王反感,再次被赶了出来。当他第三次进谏时,他什么也没说,反呈上一份谏书。谏书题命《和民》,他以卞和向三世楚王献玉的故事作比,向韩王捧出一颗金玉一般的心,祈求得到韩王赏识,任用他治国安邦振兴韩国。可是韩桓惠王看也没看,就将他轰出朝堂。
这次是韩王主动宣诏,又是新一代君王,韩非多少看到了希望。众臣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走上朝堂,都窃窃发笑,韩王安也皱了一下眉。
韩非行过大礼,韩王安才把诏见他的原因说出,韩非一阵辛酸,自己是韩国宗室子弟,在韩国贫穷羸弱濒临亡国之际,数次上书力图振兴家邦,挽救韩国灭亡的命运,可是,自己捧出一颗火热的心得到的却是唾弃与嘲弄,多么令人心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介无名无份的破落子弟,秦王政不惜动用数万大军兵索自己,求贤若渴闻所未所,相形之下,秦国之强也无可厚非了。韩王安略显愧疚地说:“寡人久闻公子之才,有心任用公子革故鼎新,图强新政,无奈事不由人,现在秦军大举攻入,兵索公子,寡人有心挽留公子却不能抗秦兵呀。求公子使秦,力争劝谏秦王退兵攻赵,暂时保存韩国,以延续韩氏宗祠。倘若公子平安归来,寡人即刻接受公子建议,再定兴国大计,保存韩国的使命全仗公子一人了。”
韩非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把上朝的事告诉夫人,采薇高兴地说:“你不是一直悲叹自己的治世谋略得不到重用吗?如今秦王不惜动用大军来得到你,一定是要任用你去治理秦国。天下惟秦最强,你到了那里一定能够充分发挥才智,施展你平生所学。小小韩国一弱再弱,很快就被秦国吞没,许多人想到秦国谋职只怕秦王不用呢,如今你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应该高兴才对,何必愁眉苦脸呢。”
韩非痛苦地摇摇头:“常言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韩国再弱小也是我的国家,何况我是王氏后裔,理当肩负起挽救韩国的重任。尽管到秦国能够得到重用,发挥我平生所学,但秦国是我韩氏世代仇敌,韩国之所以羸弱正是强秦一侵再侵、一掠再掠造成的,如今让我侍秦,实在不甘心啊!”采薇见韩非十分痛苦,又安慰道:“如今秦国兵临城下,你一介学士,手无缚鸡之力,纵然留在韩国又能怎样。倘若你到了秦国,可以见机行事,规劝秦王用兵他国,至少可以延迟韩国灭亡的命运。”
韩非正和夫人谈论间,李斯驱车来到家中。
李斯随韩非走进客厅,举首望见采薇,一时不知如何,尽管采薇是自己主动放弃的,他多少有些酸意,更多的是歉疚,他之所以那样做,也是仕途所迫呀!
采薇看见李斯更是一阵酸楚,她曾把一个少女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捧给李斯,最后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抛弃。采薇曾一度想到了死,在她最需要抚慰的时候,韩非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父亲也因为她的缘故病倒了,不久离开人世。
采薇恨李斯,曾指天发誓有朝一日见到李斯时一定当众唾他的脸。可是,现在真正面对李斯时,她再也鼓不起勇气。
李斯对今天的场合早有预料,他一边向韩非与采薇拱手施礼,一边命随从献上礼物。
“我奉秦王之命特来邀请韩师兄,这是秦王送来的聘礼,不胜敬意,请师兄与师妹笑纳。”
“李师弟太客气了,韩某不才怎能收大王礼聘。”李斯不容韩非说下去,抢先说道:“我曾多次在秦王面前夸赞师兄贤才,秦王早有诚聘师兄之意,只因国事繁多才拖至今日。如今韩王也答应让师兄出使秦国,韩师兄此去既是接受秦王邀请,也是奉韩王之命使臣。一举两得,师兄就不必推辞了。”
二人先谈论了天下形势,后又说到了别离之情,当提到师父之死时,李斯内疚地说:“当我得到师父仙逝的消息时,早已事过境迁,他老人家临终前没能在床前尽孝,也没能在坟前添一锨土,每当想起此事总感到终生遗憾。后来我也曾派人去兰陵打听师妹的消息,回报说师妹随师兄回韩了,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在秦国已经得到秦王重用,正把师父之学应用于治国安邦,多少是对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点小小安慰,但愿师父在天之灵能够有知。师兄此去秦国将会更加受到秦王礼遇,你我二人并肩携手,共辅秦王完成大业,封侯拜相,名垂青史自然不在话下!”
韩非本来不善言辞,如今仍然闲居在家,与春风得意的李斯相比,多少有一丝自卑,只好把自己多年写的文章拿给李斯看。李斯见韩非书房中摆满了书简,除了他原先读过的《心度》、《五蠹》等少数几篇,还有《主道》、《到老》、《说林》、《内储》、《外储》、《难》、《问辩》、《扬权》等,足足有五六十篇,几十万言。李斯边翻看边啧啧称赞,他嘴上赞不绝口,内心却更加嫉妒,他想阻止韩非入秦,但秦王之命难违,李斯只好先把韩非邀请到秦国,根据秦王的态度再相机行事。
李斯与韩非回到咸阳,秦王政亲自率文武大臣到十里灞桥迎接,在咸阳宫大殿设九宾之礼,举行盛大的宴会为韩非接风洗尘。席间,秦王政不断举杯向韩非祝酒,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也频频向韩非祝酒,有意讨教。
韩非虽不胜酒力,也尽量应付众人的邀请,平静地解答众人所问。相比之下李斯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冷落了的原因当然是韩非的到来。按照常规韩非现在属于客卿身份,应当安置在礼馆里,嬴政为了讨教方便,破例让他住在咸阳宫内。
请韩非稍稍歇息几天,秦王政正式在大成殿召见了韩非。“先生的文章寡人只读了《心度》和《五蠹》,如今这两篇文章寡人已经熟能成诵。”
嬴政说着,真的背起《五蠹》中的一段文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
嬴政像一个刚入学的孩童在先生面前炫耀自己好学一样,背了一段然后问道:“先生为什么把学者、带剑者、言谈者、患御者和商工这五种人称为‘五蠹”呢?“
韩非知道有口吃之疾,尽量放慢语速解释道:“蠹,蛀虫也。臣在文中所说的学者,主要指那些自命不凡的儒家弟子;带剑者则指四处招摇过市,违法乱纪的游侠剑客;言谈者指凭靠伶牙利齿夸夸其谈、四处白说混饭吃的纵横家;患御者就是临阵脱逃的士兵和奸臣家中豢养的舍人;再加上商贾之流斥为五蠹。这五种人在诸侯列国之间不为各国生死存亡的大计谋划,不为国君图谋,只为他们个人的私利与权欲搬弄是非,制造祸乱,然后从中不劳而获,谋取高官厚利,其结果只能像蛀虫一样有害于国家,有害于君主,也有害于百姓,其例子真是举不胜举。以儒毁国有徐亻匡王大讲仁义,结果徐国为他所灭;苏秦与张仪一个合纵一个连横,其结果是苏秦把东方六国闹得乌烟瘴气,自己也不得善终,张仪虽有功于秦却坑害了楚怀王,张仪事秦也是为了个人私利,当他得不到利时又投奔了魏国。聂政刺韩相侠累,专诸刺杀吴王僚,豫让行刺赵襄子,这都是游侠祸国作乱的典型。至于商贾惟利是图坑拐骗夺的事情,市井此此皆是。”嬴政点点头:“先生说得好,寡人也有同感。从先生的文章中,寡人看出先生倡导以法治国,能具体谈谈如何用法来治理强大的国家吗?”
韩非说道:“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凭借的是大公无私的高尚道德,以人格令天下人臣服。夏、商、周三朝君王就德而论与三皇五帝相去甚远,德不邑以服人,只好用智,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外,还要任用有才智的谋臣替他出谋划策,管理好国家,因此夏启重用佰益,商汤重用伊尹,周文王到渭水畔诚请吕尚,武王重用周公旦,这三朝亡国的原因也是因为驱逐了谋臣。当今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诸侯争霸,列国之间相互兼并争杀,由大小近百个侯国如今只剩七雄存于天下。无论儒家倡导的永乐存氏,墨家提倡的兼爱非攻,还是黄老主张的返朴归真,都不足以承担起富国强兵称王称霸无敌天下的大任。”
“重刑法就能够无敌于天下吗?”嬴改抑止不住内心的渴望,急切地问道。
韩非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秦国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强大,实在是孝公任用商鞅变法的结果。同样,李悝曾在魏国变法,吴起曾在楚国变法,这两个国家也一度强盛过,为什么后来却弱败了呢?这是因为李悝与吴起的变法不够彻底,其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二人不懂法,而是君主没有沿着变法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中途或变更或荒废了。而秦国则不同,孝公死,商鞅虽然遭到车裂之刑,但他的法却没有废,被后世君主继承下来,但却没有进一步发扬光大,否则秦怎会到如今还没有兼并天下呢?”嬴政激动了,迫不急待地问道:“先生快告诉我如何把商君之法发扬光大,寡人即刻就颁诏全国推行!”
“仅有法不行,必须把法、术、势结合起来。”
“对于‘法’,寡人略知一二,那么‘术’与‘势’又指什么呢?”嬴政急忙问道。
“法是商鞅之法,术是申不害之术,势则是慎到之势。”
韩非进一步解释说:“商鞅倡导严刑峻法与奖励耕战,在孝公时代是适用的,但时过境迁,人事已废,先王之法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墨守陈规,只能使人削足适履。当然秦国近年祸乱不断,险象环生。值得庆幸的是东方六国已经弱到合纵不足以抗秦的地步,否则,秦国内患外忧双重压力是不能有今天的局面,这也许是大王得到上天保佑命该如此吧。”
这几句话确实击中了秦国要害,嬴政听得毛骨悚然,他不得不承认韩非的话一针见血。秦国近年内部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差点动了秦国的根本,如果东方六国有一强大的国家作外援,后果实在难料。
韩非忽然问道:“大王知道为什么被水溺死的人多而被火烧死的人少吗?”
嬴政想了想:“寡人不知,请先生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