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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