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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说的吗?”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说话。”我说。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我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们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说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没知天命啊,还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个羊肉吃,我还给个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请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个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们大家都发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我又没说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们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我没说不让你说。”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个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们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们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们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发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第十二章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