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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该向行天渡进发。“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发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发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发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第七章
我们沿着江畔的路行进,队伍拖了很长,江水在我们脚下轰鸣。
远远就能看见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经是个渡,但后来有了桥,桥与渡并存,
那座简易桥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与桥边的渡相比那不算什么,渡仅仅是一条连通怒江两岸的绳索,把着它你可以牵引一叶简陋的竹筏。
但远远的我们看不清桥也看不清渡,我们第一个看清的是桥头桥上拥挤的人和车,渡口挤成了团的人。
我们离了一段距离站住,我们站住的时候并没有人发令。
日本人的炮弹还在南天门那头响着,死啦死啦并没下令,可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队伍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你有自尊,我们仍有队形,我们有腿,不想加入溃乱拥挤的散兵。他们在爬行,我们在步行。“
我对迷龙说:“我打过二十多次败仗。”
“我比你还多!”
我说:“谁要跟你比这个?我是说,这是败得最像样的一次。”
迷龙点头,“那是。”
“传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