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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看得见啦。看……你瞧,声都听见啦。”
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瞧见声音,但听着实是听到了,低沉的。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伙。隆隆地从云层里传来,然后我们终于从炮眼里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为了能多看会这些家伙,我们从一个方向地炮眼跑到另一个炮眼。日军的防空警报凄厉地拉响了,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协助,往常最易激动的人现在坐在那喃喃自语(英语):“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拍着他,现在我也有点亢奋着(英语):“不要太悲观嘛。”
全民协助(英语):“就算他们把山炸平又怎么样呢?首先是山顶上的我们——噗。”他用那么灰飞烟灭的一声来表示我们的终结。
而我刚明白的不是这个,我大叫起来:“炸平?是轰炸机?不是运输机?!”
也别问了,天上已经开始投弹了,一连串地小炸弹,炸城市也许管用,但在这连个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全民协助还在爆炸中连声地嘀咕,从上了山后他沉默的时候占绝大多数,开口就像怨妇。
全民协助(英语):“有什么用?在贝蒂欧礁头炮弹就打了三千吨,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礁岸,只摧毁了三辆坦克……”
我也不知道贝蒂欧是哪,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译官”。我回了头,麦师傅正在那指手划脚地大叫着母语。
麦师傅(英语):“空投!空投!阿瑟麦克鲁汉,是上帝派你来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我该揍他吗?他忘了中国话怎么说了。”
我:“他说空投。”
死啦死啦便瞧了瞧外边地动静,航空炸弹着实比炮弹来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围我们的日军,连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空投炸弹?那我真该揍他了。”
我:“不是的。既然能轰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脑袋表示开窍,而我却乐观不起来:“不过炸弹投下来日军会躲,物资投下来他们就会和我们一块抢……但是我们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外边轰轰地在爆炸,最近的一个炸弹就投在已经没了门的堡垒大门外,我们在飞扬地尘土中被尘土淹没。
麦师傅很激动,他相信他是来救我们的。麦师傅尽了本份。
虞啸卿用望远镜观察着南天门之顶起的爆尘和更高处那些轰炸机地掠影,它们几乎是飞在一个日军高炮威胁不到的水平高度上的,无惊无险地把炸弹水平投掷下来,炸得山都雾了起来,看起来声势惊人——至少从虞啸卿的角度看声势惊人。
唐基就乐呵呵地上课:“可见呵,可见现在这个打仗光有陆军还是不行的,还要有空军。”他卩斜着虞啸卿的神情:“岳飞岳鹏举到了今天也没得法,光做个统制也不行,要统制三军才行。长得很啊,长得很。”
虞啸卿并不喜欢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也确实觉得该有空军,两下一抵,于是只好有些悻悻地沉默,悻悻了一会又有些事情需要发问。
虞啸卿:“张立宪,美国人今天投弹多少?”
问完了他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身后并不是他习惯了的张立宪,而是李冰。
李冰:“十五吨。”
这个数字是够让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唐基惊一下了:“一次就十五吨?听见没有。大手笔啊。”
虞啸卿:“十五吨……也做不来什么。”
唐基:“士气啊,士气。师座,还有从此以后就是美国人直接为你的部署提供支援。”
是,那对任何一个渴望指挥千军万马的人都是巨大的诱惑,虞啸卿可以说是在享受自近现代以来任何中国军官还未享受过的资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背后的部分,还有现在就听得见的一两山阵地上,从横澜山到祭旗坡,他的官兵们欢声雷动,因为仅从肉眼上看,南天门的日军已经被炸得还不了手了——虽然更可能是藏起来了,用不着还手。
虞啸卿:“……副师座你再去活动活动,给山上边空投点什么吧。”
我们看着远去的机群——或者我们更该叫它机组,因为就那么个小编队,卸货似地在一个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弹,它们实际上一直盘旋在云层里——扬长而去,硝烟还未尽,我们的亢奋劲已经过去,我们也已经看见日军从自己的工事里完好无损地出来,十五吨炸弹起的作用也许还比不过迷龙的一挺马克沁。
这鬼地方。
于是我们就得像膏药一药,贴在南天门上好死或者赖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讯器材旁边,冷漠地回答着来自江那边的问话,看他那样冷漠可真是让人心痛。
死啦死啦:“是,师座。……别说这,师座。”
不,我觉得我们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肤上的蚊子尸体。
死啦死啦瞧着那门后来被蛇屁股挪过来挪过去的九二步炮,后来它就一直停在炮眼边了,对着正斜面——它还在随时准备为进攻的虞师提供支援。
死啦死啦:“把它调过来。”他指了指我们永远洞开的大门:“对那边。”
我后来就和他一起看着炮口转向,这门炮现在起只为我们的生存服务了。
我:“我们没人要了。”
死啦死啦:“我们没牵挂了。我们要无拘无束地为自己活着了。”
那只是同一状态的两种说法,我苦笑。
死啦死啦:“旗呢?”
我:“什么旗?”
死啦死啦:“团旗。”
我:“什么团旗?一个炮灰团有屁的团旗?”
死啦死啦:“得啦。拿出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拿什么出来?”
死啦死啦就一脸叵测的表情看着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来拿出来,你一直是个好副官,真高兴有你这么个好副官。”
被他说着,我忽然很想哭,后来我去抓起我的背包,那东西很小。叠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块,我把那东西抽出来,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开了。
一块焦黑的破布,上边画着一个古拙的无头之人,向天空挥舞着手上的长戈。那来自至今已经不知道覆灭过多少次的川军团,来自一个已经为这场战争捐尽家财的老头捐出的最后一块寿布。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还是干脆说那块破布好了——被我们用竹竿挑着——从树堡里支了出去,它几乎立刻就成了那整个方向日军的的射击目标,步机枪和小炮弹齐下,它也立刻就被打断了。
这回我们换了铁杆子。支出去,又一阵子地枪炮齐鸣。得,杆子倒没断,可飞来的还有燃烧弹,旗立刻被烧了。
这回挑出去的是竹内连山的衣服,佩戴着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军衔和勋章,衣服上缝着块我们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无头刑天是死啦死啦画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拙劣到不要脸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气。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内,调皮讶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来妈妈这,给你把衣服换换。”
这回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枪炮齐鸣,竹内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死啦死啦:“淘气!”
这回挑出去的是裤子,裤裆给割成开裆了。裤子上缝的白布这回是我的手笔啦。我想就用几根线条来突出原画的写意,意倒是会了,心里没有的神可出不来,于是它更像一个支支楞楞的涂鸦,颇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竹内。我的美国朋友给你推荐一项中国发明,开裆裤,他认为这玩意又卫生又科学,战后可以靠他大赚一笔。我觉得蛮有搞头,打完战了也想给他打打长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过来乖乖地换……”
沉默。沉默之后是枪炮齐鸣。打断了。
死啦死啦:“坏,坏,坏孩子。”
东西还没挑出去我们就快笑疯了。这回是竹内的缠腰布,也不用缝白布了,它本来就是白的。阿译在旁边又满意又不满意地扎煞着黑迹淋漓的双手,这回是他画的,工笔得很,并且画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给加了上去——这已经不合适做旗了,它更像是街头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这孩子淘气了点,可倒还爱干净,柜子里存货多得是,我巴不得挨个给你展览。”
沉默。
很久的沉默。
竹内显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内裤。
于是那杆旗一直飘摇到了最后。
轰隆的一声,我们以为竹内又开火了,然后我们才发现那是雷声。
我们开始聒噪起来:“下雨啦!”“下雨啦!”——我们手忙脚乱在整个堡垒里找着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开始下了,浇淋着那杆后来再也没被动过的炮灰团团旗——它真是太合适我们了。下雨了,我们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爷帮我们比虞啸卿和美国空军加一起还帮得更多。我们要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为淅淅加沥沥的雨声,因为饥饿,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的搏杀后者就是我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我们抱着枪,连从一层到个二层都抱着枪,枪像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皮癣、烂裆和臭虫虱子,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从二层到一层小个便的时候日军会不会也痉挛一下子,猛地打来。
阿译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样子真讨厌,茫茫然地望着空,忽然咬咬笔头子,然后抽抽似地写下几个字——而我一向认为咬笔头子这种事是某些写不出东西的家伙在相机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样在偷窃,只不过偷得远没有我们那位团长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饿挨渴。南天门上的日子真是很难打发,有时酷热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爷爷,再冲过来一次吧,你甚至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如果他们现在冲来,你就先向他们投降再决一死战,或者死了之后再投降,可他们永远不在你想他们来时来。
阿译在写日记,不咬笔头子了。进入了,不做表演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很羡慕阿译。因为他一直记日记,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没什么可记地,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远有别人会偷看他日记的疑心,于是尽记些别人只管看去的话。
阿译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扫视,没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后来他走开了,鬼知道他要去忙什么。
阿译进入了侧室,不辣使了个眼色,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阿译的包。
这倒也没错,我们正在偷看。
我们挤在一起,翻开阿译的日记,连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家伙也挤着,尊严不再。我们翻开阿译的日记如同翻开一幅春宫,急切得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也是,平时这玩意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现在能做什么呢?
我给众人念。必须考虑到我们中间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当扁担的。
我:“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来了,但是大部分投给日本鬼子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我们命也就能换出那么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就文绉绉地。尽管半张毁掉的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