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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为他这句话抽他,但迷龙一马当先,康丫奋起直追,众人已经一溃如沙,我只能拖着一条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后一个。阿译用一种惊讶之极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在我之前,当我已经快落在最后一个时,郝兽医和不辣一边一个架起了我,我们沿着林边奔跑。
康丫那一声鬼叫和我们这通跑已经让日军完全醒过味来。“中国人!(日语)”“射击!(日语)”这样的吆喝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们开始射击,落在最后的几个同僚一头栽倒。我们开始插斜道往林子里钻。
林中的那条羊肠小径在我眼前直晃荡,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涩得我视线模糊。我身边的郝兽医和不辣也在气喘如牛,长期饥馑让我们的体力根本不堪这样的狂奔。
我们三个猛然绊倒在什么东西上边,我飞跌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摔得两眼发黑。我被一个人扶起来,那是阿译,同时我视线昏沉地看了一下那个绊倒我的东西:那是豆饼。
阿译问我:“怎么办?”
“你是营长!你说怎么办?”我反问他。
“你是连长。”阿译居然有脸这么说。
我愕然了一下,看着阿译那张绝对六神无主的脸,刚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龙得到了裤子,都不合身,但一个有上衣而没裤子的男人看起来绝对比光屁股还要滑稽。而我们周围,所有跑不动的人全瘫在这里等着我的一个办法,那几乎是我们全部。
我说:“分开跑。只能这样。”
“不行。”“那哪成?”“扯犊子呢你。”“不中。”“扯卵谈。”“放屁你。”这种天南地北的否决语在同一秒钟之内蹦了出来,来自阿译,来自郝兽医,来自迷龙,来自豆饼,来自不辣,来自康丫,来自所有人。谁曾被五湖四海同时否定过吗?我只好看着他们发呆。这是我想到能跑掉几个的唯一办法。但是我忘了我们是哑巴牵引着的瞎子,无臂人背着的无腿人,谁也不敢离开谁。我们的上峰把我们成捆地计算,我们自己也把自己当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们,说“那就打。没时间了。”
阿译问:“那怎么打?”
我瞪了阿译一眼,碰上这样一个一切问题都扔给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们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雾又是林子的,机枪掷弹筒不好打的。别怕死,扑上去抢前边步兵的枪。”
于是阿译像木偶一样向众人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我看着所有人木头一样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译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这就永远用不着怕死了!都藏起来!”
这群残兵散勇总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丛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译,看着他的枪——冲上去的时候我需要那玩意儿。阿译看了我一眼钻进枝丛,他装傻充楞当没看见。我又看了眼迷龙,他总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枪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枪,它是我进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译的手表一样,他不给我——尽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算安全的工具。“
于是我只好一脸失败样儿地去找我的窝藏之地。
追赶我们的日军终于在林径上出现,正像我以往经验中的一样,他们拉的是三角队形,轻装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组轻机枪和一组掷弹筒在后边掩护。我只能看到第一个轻装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雾里,我们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们看不见我们一样。
卢沟桥响枪时我弃学,徐州会战时我从军,四年来败战无数却屡屡逃生,逃到后来我很愤怒,飞机坦克没有咱不说它,对方步兵战术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译的亲传。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在丛林和大雾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过半年仗的中国兵都会说找死了。
但败的仍然是我们。直败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那几个排头的日本兵在狭窄的羊肠小径上仍坚持着三角队形,困扰我们的丛林和大雾同样在困扰他们,藤条缠住了脚,在枝叶上碰出了响动,诸如此类。远处快被雾气遮没了的枝丛里,他们的支援火力终于呈现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头日军刺刀尖上滴下的鲜血吸引,那显然来自我某个落后被杀的同僚。
我回头看了一眼蹲在枝丛中冒着冷汗的阿译,开始缓慢地移动,几个前锋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动,我把我们调整到与日军支援火力呈直线的位置,而那个排头的三角型是中间点。
我低声和我身边的人耳语:“这边上。他们挡住了机枪。”我同时看了一眼身后的阿译,发现他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瞄稳了。别打着自己人。”说完之后,我再无暇关注他。
我很早就明白,当没得选择时,中国人并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击了一下,我们的前锋已经向几米开外的那几个步兵扑去,日军开枪,枪法倒是奇准,两支枪命中一个中国兵,一支枪命中另一个,但这边也是真不怕死,我被双枪齐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枪的那个仍扑了上去,他被日军用刺刀捅入了身体,但也用身体滞留着对方的刀尖。
我是扑上去的第三个,当我抓着一块尖石跃起时,一根弹起的枝条狠狠抽在我的腿伤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来,第四个和第五个同僚从我身边跃过。此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那发子弹贴着我的耳朵划过,我的发根都彻底被燎焦了,毫无疑问它打的是我,同样毫无疑问,它来自我的后方。
我回头,阿译双手持着他的手枪,他抖得不像话,枪口对着我,“不许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愤怒地看着他,阿译畏缩了一下,但枪并没放下,“……我在督战。”
他吓疯了,他下辈子该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树。我们已经完蛋,我们出了问题。
我回头看我们的战场,第四个兵已经饮弹身亡,第五个兵正被两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个三角已经从直线转为侧翼,机枪火力横穿丛林,断绝了我们再扑上去的任何企图。
我转回了身,喊:“跑!跑!”
阿译的枪仍瞄着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绝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迷龙瞄着我,他开枪,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后要给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们唯一的斩获。
迷龙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家伙力气非人,我瘸都比原来瘸得快了一倍。
我们再度仓惶逃离,日军的掷弹筒和歪把子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步枪的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光着腿,日军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张开的乌鸦翅膀,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译之后。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子弹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译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译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跑!你们嫌小日本枪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迷雾和恐怖中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发追踵而来的子弹几乎打掉迷龙的脚后跟,迷龙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终于我看清了阿译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英国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英文喊过去:“站住!”
尽管没着意瞄准,他们着实是向我们开枪了,我们胡乱地躲避,没打中什么,但堵住了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
“该死的缅甸佬!”英国兵边骂边发动了汽车,像我们所遇见的第一辆英国车一样,瞬间便没入了雾气。我清楚地看到骂我们的那个英国人对着我们用手指在颈下划过,吐出了舌头。
日军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的雾气中隐约地出现,机枪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的歪把子机枪。又一个人倒地了,阿译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号烟花。
迷龙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英国工兵,而非缅甸人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译几个体质虚的已经跑得哇哇地呕吐。迷龙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的迷雾里开了一枪,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译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大笑。
阿译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滇缅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门的英国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译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手枪,“准备防御!”
“来不及啦。你打过仗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败了的时候就好像受惊的绵羊,顾头不顾腚扎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叫人圈起来杀?”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译说话了。
阿译还想维持着他的身份,挥着枪说:“你不要动摇军心!”
“再给我一枪啊——别挥那枪啦,又不是你们训练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