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
我:“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倒抚得熨贴:“还不扶我进去?”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也没再生什么事端,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屋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
我父亲:“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于是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现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了。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
迷龙:“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
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迷龙老婆:“别让你孟兄弟为难。”
迷龙:“……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
于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于是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像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迷龙:“嗳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妨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两个字,我认。再两字,我敢,再两字,我想,再两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两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礼,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迷龙:“……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说罢了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迷龙歪着嘴,迷龙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
我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站了一会,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迷龙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我拽着小醉离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丫是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
不辣就四脚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地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只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只手指头。
我们都沉默着,于是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只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呆呆看着她捣咕地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
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
我们走过,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什么。
我:“我把你家烟囱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烟囱修好啦。”
我:“可是你没米下锅啦。”
她就笑。
我:“鸡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一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只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家。
小醉点燃了油灯,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小醉:“……好了没有?”
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结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好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好了没有?”
然后我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于是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我竭力把话岔往这个方向:“好了你就坐。”
于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结着对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样子。”
小醉:“有点感冒。没精打彩的,屋子都没收拾。”她这样解释着:“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
小醉:“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的轻描淡写:“有点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医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小醉:“那就好……”
然后我们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我熟悉不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声音,并不来自于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
于是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看着她。她在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于是我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我:“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
她就瞪着眼,给我表演惊讶:“不好啦。那都没人管。早烧糊啦。”
我:“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水扑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刚刚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我:“哦,错啦。我是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小醉:“我……”
然后我们又都听见饥肠辘辘的一声,小醉红着脸,笑,坚持:“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
我:“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我那样只会把自己弄得更惨不忍睹。她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黏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从来不准人说死说活的,谁说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当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么漂亮。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枝的权力……有也不敢做,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你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穷。我那点饷一文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