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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骆垂绮格外的沉静,总之这一回,菁儿没像以往蹦来蹦去地玩,安安分分地牵着骆垂绮的手走着。
一路上也没人说话,转过山脚,又行了阵,便瞧见一处有两棵柏树苍翠高茂,菁儿这才挣脱了娘亲的手,跑了过去。到了坟前,他马上冲着那块石碑跪下磕了个头,乖巧地道:“外公外婆,菁儿和娘亲还有溶姨青鸳姐姐都来看你们啦!外公,嗯,外公,你爱吃桃米饼吗?菁儿藏了一块,原本想要自己吃的,如果外公喜欢吃,那菁儿就给你吃啦!”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咬得缺了几处的桃米饼。
其他三人一见这模样,再是沉肃的心也不竟被逗得一笑,溶月更是笑着上前道:“哟,你这小机灵鬼!什么时候藏下的?”
菁儿咧开嘴一笑,搔了搔小脑袋,又偷觑了自己娘亲一眼。
骆垂绮温温一笑,轻问:“菁儿,这些话谁教你说的?”
“是青鸳姐姐教我的!”
骆垂绮回头朝青鸳看了眼,嘉许地一笑,轻轻点了个头,道:“青鸳,你带着菁儿去走走,别让他玩得太野!”
“是,少夫人。”青鸳心头微热,感觉那笑,就似那清凉的溪水般涓涓渗入了心坎里,是自太夫人过逝后她最觉舒心的一刻。
骆垂绮也轻拉住菁儿的手,叮嘱了一遍,“别给你青鸳姐姐淘气!”
“嗯!”菁儿一听能玩,自然开心得不得了,赶忙应了,就乐颠颠地跑了。
溶月见他们走远了,便将香烛摆开了,点上香,溶月便跟着骆垂绮一起跪了下来。烧了给土地婆婆的钱,接着便是先老爷与夫人的。
骆垂绮接过溶月手中的几幢经,有“七佛”、有“平安经”、有“状元经”、有金银元宝,全是溶月操办的,其中忽然滚出一幢经,上面居然落了项成刚的名字。溶月一脸红,马上收在自己手上。
骆垂绮淡淡一笑,低低喃道:“爹、娘,溶月多得你们庇佑了!她此生有一个项成刚,我心里也便踏实了。即便有个什么……我也放心得很……”
听她语间惨淡,溶月马上出声打断她,“小姐,快别说这种话!多少也别叫老爷夫人心里惦记,在那边也不安心啊!”
骆垂绮点着头,神情却有些异样,面上不见滴泪,却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担心。“……也是啊,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绮儿不是已往的绮儿了。绮儿死过一回了,许多事,也能放得下了……真的!只要菁儿能好好的,我没什么别的心思!”说着,骆垂绮忽然神情一变,那怪异的笑便带出七分悲怆,“爹,娘,其实绮儿一直在说谎。说什么能放得下,说什么没别的心思!不,绮儿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极坏的心思……爹爹,您的画,我拿去做了买卖……爹爹,女儿将您的遗物拿来做买卖了!”骆垂绮轻轻说着,语声依旧惨淡,甚至听不出些情绪,只见她递向火苗的冥纸微微地抖着。
溶月皱紧了眉,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吭声,小姐的委屈,总得有个说处!正这转念,却瞧见骆垂绮已然闭上了眼,溶月叫了声,赶紧将她手中的纸往边上一拨,“小姐!”她翻看着骆垂绮的手,方才那火苗险些就蹿上手了。
然而骆垂绮似是浑然无觉,闭了会儿眼,忽然睁开,“只是,我怎么能让那些权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画呢?‘千尺渊海,君子藏器;万里云山,丈夫扬名’,爹爹,您怎样的光风霁月、磊落气度,怎么能让他们糟蹋您的画?女儿无用,保不住画,唯有毁了……”
“小姐,别说了!想老爷夫人也了解你的苦衷的!你何苦……”溶月禁不住哽咽劝道。
骆垂绮抬起脸来,那面上干干的,无一滴泪,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见一点血色。“不对,溶月,没有苦衷,只是理由。我不是来告罪的,我是来让爹娘放心的。”她笑了笑,继续烧着纸,然而那微垂的脸却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径儿的白。
溶月几次想开口,却又止住,终于,待得金箔烧尽,溶月又想说什么,然一侧头,见青鸳已带着菁儿回来了。
“娘亲!”菁儿一看见骆垂绮便马上扑到她身上撒娇。
骆垂绮搂了搂他,让他在边上跪好,“菁儿,你的外公是个才学极高、襟怀磊落的人,咱们骆家骨肉就只你一个,你可不能坠了骆家的声名。”
许是从未听过娘亲如此沉肃且清冷的语气,菁儿有些被吓住,只是愣愣地瞅着娘亲。
然而骆垂绮却只是盯着那两块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划过那铭文,“菁儿,你跪好!”
“嗯!”菁儿马上在地上跪好。
“从今往后,你要牢牢记住,骆家门庭,才学不能落人后,行事要坦荡磊落,担不起这二者的,就不是我骆家人。”骆垂绮说完,回身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见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着头说完“菁儿日后定会牢记,才学不落人后,行事坦荡磊落”的话,才稍稍软下语气,“菁儿,好孩子!你虽姓孙,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会好好看你呢!”
菁儿听着娘亲的话,不由也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天边的卷云,幻想着两个一如他的爷爷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会笑一点,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胡子更长一些,似乎更会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会更多一些……
想着想着,菁儿重重地点了个头,“嗯。”
回程因菁儿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较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来,路程稍远,却好走得多,也离皇城的北门近。正巧是溶月想着了菁儿爱玩,怕累着,早就叫了小侍赶了车到北麓去等。
收拾妥当,就要离开时,菁儿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风一吹,就卷到边上一堆草篷里。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着拾起一只银闪闪的纸元宝来。“啊!娘亲,这儿还有一只元宝没烧呢!”
起先众人都没在意,但当溶月接过手来时,骆垂绮神色却微闪了闪,今儿烧的那些经是溶月于佛寺中购得,但元宝却是自己与溶月二人叠的。这元宝的手法显然不同。
谁的?谁曾来过?
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乌州,如何会来!那便是无人了……
心涩涩地痛着,让骆垂绮几乎再难看着这只明显出自何人的元宝。为何他偏要来?在今时今日,他还会来?心中忽然满是怨恨,然而,却又不断地想着,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会来?每年他都还记着……想至此,她忽然顿住,生生掐断这种念想。
“走吧。”她紧紧将菁儿的小手握在掌心。
溶月知情,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后头。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儿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几步,便大张着双手飞跑着下去。
山路蜿蜒,微一转,菁儿就不见了人影,青鸳在后头大呼叫他慢点,他也不管。又转过一弯,菁儿照样又跑在了前面。
溶月摇摇头,想着追着实在累,这一回便没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气时,忽听得菁儿一声惊呼。几人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待转过弯口,几人却全愣住了。只见孙永航歪在道边上,衣襟散乱,茅草覆面,甚是狼狈。骆垂绮心一惊,紧了几步,上前俯身细看,然而扑面的就是一股酒气。
“娘亲!大将军爹爹睡着啦?他怎么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将军爹爹也不乖啊?”菁儿好玩地拿手指戳着孙永航熟睡的脸,觉得非常有趣。
骆垂绮见只是酒醉,马上便站起身来,心中不悦,然眼神四下里一扫,却瞧见一只散出几卷画轴的背囊,以及边上敲破的酒坛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随意翻看,便交给了骆垂绮。骆垂绮总觉这些画轴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开。
是一幅洛神图,上还书着“彩鸾仙姿编贝光,灵龟扑舞丝竹扬。宓妃愁意轻如许,陈王八斗才尽伤”,用的是秃笔,体格圆融。落款为“执笏总忆掩月松”,其印质粗细,乃是木章!
骆垂绮别开眼,只咬着唇不做声,默了会儿,再打开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笔法。第三幅,《老子骑牛》,记忆里,除了《鲲鹏万里云》就属这幅记得最深,因为那是爹曾送给外公的寿礼,却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记。还有第四幅、第五幅……总共七幅画,幅幅都是她从未奢望过再能见到的遗作。他如何得来?他如何想到?他为何要得?他为何要携来此处?他又为何要酒醉于此?他更为何睡颜苦涩?
骆垂绮颤抖地望着,眼睛涩痛涩痛的。为什么每每她想将他从记忆里挖出根来舍弃的时候,他就会来搅乱自己的意志?为什么原先想得千般坚决万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见到他,自己就会乱了心神、乱了阵脚?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总怕自己不够苦,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不够难;总怕自己怨他少;总怕自己……会忘记他,时时来提醒一下!
画轴滑落,久忍的泪亦跟着滑落,微微干涩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泪意,而灼痛。一痛,那泪意便更甚,咬着牙关亦止不住。
许是被菁儿戳得有些不舒服,孙永航眉尖微蹙,随手一挥,翻了个身还欲再睡。然菁儿见他翻身,以为他醒了,欢呼了一下,“爹爹!”
孙永航僵了一下,忽然惊醒似的猛然张开眼,菁儿润红的小脸就凑在他的鼻尖前,亲热地叫着“爹爹”,那热乎乎的气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热。他唇角轻轻扬起,半坐起身的同时,已将菁儿小小的微有汗湿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小菁儿啊!我们的小菁儿又长高啦!爹爹抱抱!唔……还重了不少!”
菁儿“咯咯咯”地笑着,躲着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胡子楂,但搂着爹爹脖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爹爹,项叔叔说我赶上老菜头爷爷养的那头小猪了……嗯,还说,说我不听娘亲的话就要带我去卖掉!像那头小猪一样!”
孙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没有不听话?”
“没有!”
“那我给你在你项叔叔面前作担保,你乖一点,就不卖咱们的小猪!”说着,孙永航不禁弯指刮了菁儿一个鼻子。
“嗯!”
望着这父子俩亲昵地玩笑,骆垂绮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孩子天性,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然而,这位父亲与儿子之间,常年究竟能见上几回!
一想起这些,骆垂绮原本心头的激荡立时冷淡下来,撇开头,转身即走。
孙永航瞧见,心中微凉,不禁脱口唤道:“垂绮……”
骆垂绮僵了僵,依旧不回头地往前走。
孙永航见状,放下菁儿,抄起地上散乱的画轴就起身追过去。“垂绮!”他赶上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骆垂绮唇抿得死紧,不看孙永航的面,就只盯着这只抓握着自己的手。
溶月见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儿往前走,菁儿原本不愿,好歹哄了一阵儿,终于撅着嘴瞅着自己的爹娘,不情愿地被抱走。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模样,不由手下握得更紧,“垂绮……”孙永航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然而,如今亲面,却觉得除了瞧她,就再无时间想别的。那容颜清瘦,那眉目含怨,她……是如此不乐,是如此哀伤……
骆垂绮知道他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