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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中天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他不知道,他正一点点步入深渊。
从文馨的话里,他听出她已经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情人。今夜,那个男人不在她身边。
如果文馨回心转意,那么我能不能容忍她这段经历娶她做妻子呢?———蒋中天在心里问自己。
想了半天,他也无法得出肯定的答案,最后就不想了。就像一只馋嘴的猫,只想一口吞个饱,然后再想鱼刺的问题。
太阳越来越低,终于看不见了。天地间变得肃穆。
蒋中天兴奋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
是的,空天旷地,只有他一辆车,田野里连个农夫都看不到。
天越来越黑。
他又想起了黑天鹅宾馆的307房间,想起了那个露着一条黑缝儿的衣柜,想起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他不知道这世间的事是息息相通的。
他以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和他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前方的黑暗深处把他等待。
而她的背后,黑暗的更深处,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影子。前者看不到后者,两者不在同一个层面。
他不知道,地下还有地下,天上还有天上,秘密的后面还有秘密。
他不知道,僵尸之所以行走,是由于某种生生死死的仇恨驱动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朝前走,去和旧日情人幽会。
走着走着,前面的公路就分成了两条,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两个前途同样苍茫、莫测。
他停了车,疑惑起来。
文馨在电话里告诉他,一直朝前走,这里怎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他拿起手机,拨文馨的电话。
她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
这下蒋中天有些急了。他猜想,靠山别墅也许在山上,没有信号。
他像李作文一样,从车窗里探出头,四下眺望了一番,看到左边有山,右边是平原。他觉得朝左前方走应该是正确的。
不过,他没有轻率地前进,想等来一辆车,问一下。
看看表,时间还早。于是,他抽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
夜更黑了,天地间就像灌满了墨汁。
他等了很久,竟然不见一辆车开过来。
他变得急躁起来,拿出手机,继续给文馨打电话。
她的手机还是不在服务区。
他又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到八点了。他打算一直等下去,到了八点钟,文馨还不见他赶到,就会给他打电话。
他在黑暗而封闭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压抑,有些空虚,就把车灯打开了。
说起来很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汉,扬着一根好像鞭子一样的东西,驱赶着一群黑羊,正横穿公路。
蒋中天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喊道:“大爷!”
那个老汉转过身,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下面半张脸———车灯太刺眼了。
“请问,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老汉不耐烦地举起另一条胳膊,朝左边那条公路指了指,然后,把身子转过去,赶着羊群走下了公路。
那群羊无声无息。
车灯把一条孤寂的公路照得雪亮,而公路两侧,就是无边的黑暗了。
那个老汉和那群羊,出现在黑暗中,又消失在黑暗中。
蒋中天就想:幸好自己及时打开了车灯,不然,这个老汉和羊群就会悄无声息地穿过公路,错过这个问路的机会。
他开车驶上了左边这条公路。
这条岔路同样平坦,两旁绿树茂盛。
他开始设计,见到文馨之后,上床之前,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再也专注不起来了,好像心底隐隐约约地潜伏了一个什么疙瘩,他必须解开但是还没有解开。
他想来想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老汉还有那群黑羊。
是的,他就是感觉那个老汉和那群羊有些不对头!
很多人见过黑羊。
不过,这世上毕竟白羊多,黑羊总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可是,那老汉赶的竟然是一群黑羊!
羊吃草时是低头的。而它们走路的时候,则一定有的低头有的抬头。
可是,蒋中天清清楚楚地记着,那群黑羊穿过公路的时候,全部低着头,蒋中天没看见任何一只黑羊的眼睛!
羊有时叫有时不叫。不过,它们要是在雪亮的车灯前走过,一定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成一团。即使不全叫,也不会一只都不叫。
可是,那群黑羊横穿公路的时候,竟然全部缄着口,那种静默极其反常!
最后,蒋中天又想到了那个老汉。
他同样没看见那个老汉的眼睛,他甚至没记住他的脸形,只记得他的脸很洁净,只有皱纹,没一根胡子。
这倒没什么。在车灯前,他用胳膊挡住眼睛是应该的。
可是,蒋中天还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头。
是衣服?
他穿着一件老式立领对襟灰色夹袄,下面是一条很旧的黄军裤,裤腿儿一高一低地挽着。脚下好像是一双圆口布鞋,黑色的,粘满了泥巴……
他的衣服也没什么问题。
还有……
蒋中天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像鞭子,但绝不是鞭子!
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棍,挑着一串白色的类似纸钱的东西,“哗啦啦”地响……
他在农村时见过这种东西———谁家的老人死了,下葬时,孝子就会扛上这个东西,走在棺材前,一路走一路号哭。棺材入土之后,这个东西就插在坟头上……
它是引魂幡!
在这空旷的荒郊野外,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一个老汉竟然挥舞着引魂幡驱赶着一群黑羊!
蒋中天越想越害怕。
那个引魂幡能不能是他放羊时随手在坟地里捡的呢?
蒋中天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浅显。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那个老汉和任何一只羊的眼睛!
突然,前面的黑暗中隐隐地出现了一点光亮。他想那一定就是靠山别墅了,于是加快了车速。
走着走着,他又感到不对头了,因为那个光亮很孤单,很微弱,根本不像是一片住宅区的灯火,而是像……一团鬼火。
蒋中天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可是还不见文馨打电话来。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
渐渐地,他看清那点光亮是一座孤零零的土房子,它的后面,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看来屋里住着养鱼人。
他把车停下,钻出来,朝它走过去。
他想再问问路。
他刚刚走近窗子,里面的灯就灭了。
屋里的人一定是以为有人来偷鱼了。此时,他也许抓起了锋利的鱼叉,正躲在门板后面听动静。
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蒋中天把脸凑近窗子喊道:“老乡!”
里面寂静无声。
一阵阴冷的风掠过深深浅浅的草丛,窗子“啪啦啦”响起来。
“老乡,我跟你问个路,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窗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蒋中天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这座黑咕隆咚的土房子。
突然,窗子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那声音近近的,就隔着一层玻璃!
蒋中天吓得猛地一哆嗦———刚才,他喊话的时候,一直和这个人脸贴脸!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吗?”
蒋中天不敢说话,傻在了那里。
这时候他才看见,窗子里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好像戴着白帽子、白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是个大夫。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蒋中天撒腿就跑。
他钻进车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土房子的窗户依然黑糊糊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车开走了。
他坚信,那是养鱼人垒的土房子。也许,养鱼人回家了,一个在荒郊野外日夜游荡的精神病钻了进去。而这个精神病过去很可能是个医生……
是这样吗?
蒋中天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辨别这些怪事的本质了。
他朝前开了一段路,仍然不见有什么别墅,也不见文馨打来电话。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也许,靠山别墅在另一条路上。
也许,文馨的手机没有任何问题,此时她正急得团团转,一刻不停地拨打着自己的手机,可是,自己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
一个词在他大脑里迸出来———迷途知返。
可是,一想到孤零零的一个人驾车顺原路返回,他又胆怯了。
他不想再经过那座土房子。他担心那座土房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公路的另一侧。
他也害怕再经过那个岔路口,他担心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再一次出现,就像录像重放一样,横穿公路,从黑暗走进黑暗……
他硬着头皮朝前开去……
靠山别墅
又朝前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蒋中天终于看见了一片小楼,心一下就踏实了。
这片别墅果然建在山脚下,四周都是树木,层层叠叠,交错纷杂,夜里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
看不见河,但是蒋中天听到了流水声。
这里无疑是狩猎、漂流、垂钓的好地方。
围墙是老红色的, 不太高,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都是俄罗斯风格的木制小楼,有二十几幢的样子,显得很疏落,其中只有两三幢亮着灯光。
蒋中天开车绕到大门前,看见老红色的大门上有几个墨绿色的书法大字:靠山别墅。
公路从靠山别墅大门前经过,伸向了山里。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朝他的车敬了个礼。苍白的水银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凶恶的脸。
他并没有拦他。
蒋中天径直朝里开去。
楼与楼之间,是大片大片的绿地,种着高高低低的树木。那草坪好像很久没有修剪了,高高地蹿起来。
路边,远远近近地亮着日本式的灯笼,幽幽地白。
一个中年人蹲在一片花地里浇水。
蒋中天的车开过来,他回头木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了。蒋中天看不出他是业主还是园丁。
蒋中天很快就找到了13号小楼。
这是一幢二层建筑,四面墙是白色的,尖尖的楼顶是灰色的。窗户窄且长,上面呈拱形。
一楼的窗子黑着,二楼的窗子亮着。文馨无疑在二楼等着他。
蒋中天停好车,登上几级木台阶,站到了13号别墅的门前。
门是厚墩墩的木门,关得死死的。门外面的灯没有打开,很暗,蒋中天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得门铃。
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开门。估计文馨在二楼听不到。
他顺着窗下有护栏的通道,绕到小楼的侧面,看到了户外楼梯。
他试探地走上去,那木头楼梯“吱吱呀呀”响起来。他立即蹑手蹑脚了。
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同样是厚墩墩的木门。如果说一楼那个正门是嘴,二楼这个侧门就是一只耳朵了。
这扇门外面的灯也没有打开。
蒋中天伸手拉了拉,它竟然虚掩着。
他一下就领会了文馨的苦心:她关掉了门外的灯,是不想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