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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以为是天地间第一种高贵上流有趣的美事,死命贪住。人先哄他上钩,小小的输两场与他,他便欣欣得意,道:“我的本事高强,才初上场,就把多年耍钱的老把势都被我赢了。若再顽熟些,我定是头一把交椅无疑。”哪里知道是别人下的香饵。
这一件事原来也有些邪处,初去学他,心中何尝不怀着个我是初学,恐怕要输。若果然一上手输上几场,也就兴致索然了。惟独这一毫不知的雏儿,不要讲什么盆口,连叉快还认不清。自己掷了两个六、两个三、两个二的三三靠六六的快,不会赢人,反被人掷了两个六、两个二的黑隔子眼,假说快,倒赢了钱去,岂不可笑?他这样被人弄去哄了,手起就该背了,竟大不然,混掷瞎掷,满手牙里都是,明明五个骰子坐着是个臭了,那一个还滚出一个快来。譬如坐三个六,一个金么,一个白么,那一个看着是个二四的样子。他一阵跳,不是么就是三,反赢五注。诸如此类,定要与他赢过几场,梦魂中都想着这个甜头。但是略知道了些,这就拾着倒运的票子了,便一日一日的输将下去。因恋着先赢的那几场,决乎不肯放手。到后来大输过三场,他心中不服,道:“我前几次怎么赢来?这输不过是手气不顺,故此偶然失利也。”并不知是入了人的圈套。再要想去翻本,越翻越输。间或侥幸赢得一场,贪心不足,又想去赢第二场,不但不能赢来,反将前次赢的贴了利钱送去。
这些孟浪不知死活的小伙计们赌钱,更有可笑之处。譬如那人来赌,只有十两银子,把他赢到了九两九钱还不肯歇,定还要想赢他二十两。就不知那人输到十两零一钱,连那一钱都没有。设或那人色子顺了些,翻回一二钱,越发不肯住,道:“他十两银我先赢到差一钱,尚不肯饶他,经时反又少了一二钱,安肯心死?”一时被那人手快起来,不但十两翻回,到反赢几两去。那人先已输到将尽,此时翻本,而且又赢,焉有不歇之理?到了这个时候,睁着眼,张着嘴,又叹气后悔。他心中何尝不想刚才休说赢了九两九钱,就是赢四五两也是个采兴,就该歇了。万不然被他翻了本去也就罢了,决不该反输了自己的。及此时懊悔,那雪白的细丝锭儿已被他卷而怀之,倒不出来了。
还有一种可笑的人,一上场去,色子顺,手气又好,三文五文,一吊两吊的赢了几拾两。心犹未足,竟像在这几块骨头上要赢出个大财主来的样子,拿在手中,总不肯歇。人掷这件东西,一日到晚,若手气不改,俗语说得好,这叫做十回九不遇的事。哪里拿得稳?后来手气一败,被人几掷翻了过去,只剩得不过些须,他倒反歇了,岂不可笑,而且可叹。这是说那不肯歇的。
还有一种不但可笑可叹而又可怜者,这是什么缘故?可怜他抱着个色盆不放,连死活都不知的人,还要贪着顽钱。他掷色的时候,别人掷掷是快,他像个闷昏鸡也似的。可是人说的歇后话,瞎老婆奶孩子——混乳,还赶着下注。自己掷掷是臭,一个快星儿也没有,他还大着脑袋混掷混下。里外盆被人赢得死死的,十掷中还强不过一掷来,他还强着色色去下,并不知说:“我今日的手气不好,歇了罢。”断然不肯。只等赢家赢足了,见他输得可怜,歇了。他倒还急怒道:“为何歇了,不容我翻本?”就不知这件邪物顺起来却也爽神,从心所欲,想快就快,叫叉就叉。至于要输起来屯,下了注,人的手快,单捏就掳,人的手略皮,自己就掷臭送去,任你什么能干老手,不急不热忍得。这上面占些应想,拗相是再拗不过来的。这些初出世耍钱的少年输大了头,哪里知道这些奥妙。这说的是那个不肯结的,所以赌局中有一句话道:“赢不歇,输不结。”真是个呆赌。南京赌场中有个市语,送了这种人一个暗号,名之曰酒。虽不知他的深意,大约说一个人全成了酒,昏沉沉,连死活都不知的意思。
更有一件,人在赌场中每一场输赢都算十两,若十场中赢得七场,就算极好的时运了。他自己也说,我赢的次数多,别人看见这人场场赢,拈飞时,打算的,不计其数。你以为这何足惜,不过五个指头动了动就赢了来,费了我什么力气?及至输了之时,并没人帮出一文,少不得自家全全拿出。他就不曾细算,这赢了七次,名虽得了七十两,是不心疼撸,三文不值二文的花销了。傍人拈飞,自己浪费,实在收入囊中之物,未必有二十多两。到了输上三次,这三十两雪花银却要自家拿出。究竟还要倒贴出己囊,赢的却在何处?有钱的人还罢了,没有钱的有得当卖,还算体面。竟有偷人之物,骗人的,以还赌帐。百丑俱备,这是何苦?惟有这些无知少年,见了色盆,心都死透,再劝不醒。
戴迁是个乍出来赌钱的酒,全犯了这些病症。所以不几年,把产业家私,被这六块骨头送去。他心还不死,犹想去翻本。一日,输了铁化的三十两银子,无可偿还,被他辱骂打闹了几次,受气不过,只得把女儿抵了与他为婢。
这种好赌钱人的心肠,竟有一件奇处,令人猜测不出。他虽该了私钱官债,被打被骂,情愿领受,却舍不得还。到赌输了,还理也没有这样爽利。还有家中无衣无食的人,宁可死捱,及到场上输时,钻头觅缝,弄来填还他,美其辞曰:“这是好汉钱,要还人的。”这种人真不可解。更有异处,人有极刚拗的性气,闲常他人或有无心一语之失,他便攘袂奋衿,怒目切齿,恨恨不休。到该了赌博帐,或人辱骂,或以拳脚相加,不但一点气星儿也没有,还满脸陪笑,直受之而不辞。
这戴迁自从把女儿抵了赌帐,他母亲缪氏、妻子那氏,终日啼啼哭哭的咒骂,家中又穿吃俱尽,方才后悔,痛恨既往之非,已是迟了。他祖父都是正经人家,自从把他女儿输了与人,不知被亲友谈论笑骂了多少。人都不理他,下眼看成。他自知做得不是,也没有颜面见人,躲了三几年,全靠婆媳二人针指度日,月月还要出租房钱。戴迁一来躲着不是常法,二来家中供个日食还不敷,一寸布也添不上。一口气瞒着母妻,雇与船上做纤夫,往北京投奔他叔叔戴良去了。
他叔叔在北京张家湾住,家开了个雇船的埠头老行,甚是兴旺,也是六十多岁了。他先也无子,因戴善夫妻七十岁时,他把店托了伙计照看,他到南京来替哥哥拜寿。二则别久了,都有年纪,来会一会。见了戴迁,说道:“兄弟二人有人接续香烟的了。”心中欢喜无限。戴善又劝他娶小,道:“你嫂子劝我多次,我先不肯。到五十岁,才娶了缪氏。今年也就有了十九岁的儿子,且又有了孙女。你今也才五十多岁,回去赶着娶一个,焉知不生儿子?”戴良见哥哥娶妾得子,他住了些时,辞了回去,也娶了个妾,也竟生了个儿子,方得七八岁。他恐自己年老了,草霜风烛,一时或有不虞,这几千金家业,儿子幼小,如何承管?知哥嫂已殁,正要想带信叫侄儿来同居料理。今见他到了,心中甚喜。见他褴褛不堪,问其所以,他哭诉自己不知事,为人所诱,花费了家私,把女儿都抵了与人家。直言无隐,全全说出。并说如今虽悔心改过,已是无及,无颜见家中亲友,故远来投奔叔父。戴良见侄儿这个样子,心甚不忍,说道:“书上说,过则勿惮改。你若能改过,我叔叔家产也还够你们穿吃。再要赌钱,这就不可定了。”戴迁道:“侄儿此后若不改过学好,再要做这一件下流的事,不要说将来死后不能见祖宗父母于地下,今日就狗彘不食其余了。”戴良连连点头道:“好好,你若能改悔自新,就是我戴门之幸了。”戴良的原配顾氏已故五载有余,现今就是生子的这个妾萧氏当家。戴良遂邻着戴迁进去相见。他的儿子也来拜了哥哥。随叫他换了衣服,留住了十数日。戴良对他道:“你只顾你来了,家中母亲妻子靠养活照看?你可去接了他们搭船到这里来同住。你好里既无家业,我又年老,你兄弟幼小,你可来帮着照料家务。再者我们虽不是甚么仕宦之家,也还是有些脸面的,怎么把女儿与人为婢?你可赎了他来,就加些利钱也说不得。但速去速来,免我老人家悬望。”
他家现当埠头,搭船是极易的事。恰有一个苑寺少卿,姓侯,在他行里,写了两只官座往云南去,裁良就叫戴迁跟着船同往。预先择着个出行的黄道日子,打点了行囊,取出一百银子交与他道:“这个做来的盘缠。”并替他们做两件衣服好上路,又付五十两道:“这个千万赎了孙女儿来。”教他都打在腰中,叮嘱再三,然后分手。上船等候着侯少卿一同起身。他这一番气象,与前番来时那个光景大不相同。
一日,到了家,见了母妻。他母亲见了儿子衣服光鲜,心中甚喜。复又悲道:“你去了数月,我倒当你流落到那里去了,同媳妇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你在那里来,怎得这样光鲜回家?”戴迁详细把叔父的话说了,一家大喜。他把银子取出交与母亲,次日拿了五十银到铁家去赎女儿。铁化道:“几年不见你来赎,陪了舍妹到童百万家去了。”戴迁疑他说谎,又到童家门口来探问真假,却刚刚问着了仙桃的个家人童佐弼。他听说是仙桃的父亲来赎女儿,暗吃了一惊,答道:“你这个女儿,我们奶奶疼他得很。不见你来赎,恐误了她的青春,打去年已嫁人家去了。”戴迁见他说嫁了人,知不可赎,便问:“嫁了什么人?家在哪里住?我好去看看。”他怎肯说是现在钱贵家,答道:“这就不知道,听得说是个外路人,不在本地的。”戴迁不放心,又面见了童自大根问详细。童自大当日听得家人说是嫁往外路,也就是这话答他。戴迁无可奈何了,只得回家复了母亲妻子,那婆媳二人又哭了二三日。他家收拾了衣服行李停当,上了坟,就一家搭船上北京去了。他父女祖孙可还有相会之期否,后来便见端的。
你道戴迁搭他船来南京的侯少卿是何出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欲知侯姓人详细,再接来文仔细看。
第五卷(补遗:林钝翁分卷评)
钝翁曰:此一回写宦萼之愚蠢,亦可谓至矣尽矣。后来竟到了希圣希贤的地位,何始痛贬之而终过褒之也?古云:相逐心生,相随心灭。此必至之理。即如一个人有一个上好品格,只往下流处一走,那相貌不因不由,全然改变,就是那下流的形状。一个极丑恶的人,他一心向上,不知不觉,那丑恶之中就生出许多的慈祥和蔼的样子来。宦萼之始贬终褒,同此一理。他起初是个痴顽公子,惟知骄矜使气,那一种呆气勃勃自然日盛一日,那呆就无所不至,与禽兽几希。忽尔洗心改变,刻意要做好人,那呆便一日减似一日。久之纯是一番仁慈恺恻的心肠,把那呆竟不知往何处去了。孟夫子云:“虽有恶人,斋戒沐浴,亦可以祀上帝。”何况他不止于斋戒沐浴而已哉?李笠翁《奈何天》传奇中两句说得好:“世人莫道形难变,欲变形骸早变心。”此之谓也。
此书中不堪之先生者,游系、卜通是也;极好之先生者,真佳训、广德厚、刘太初是也。骂游系、卜通之先生固然刻毒,奖那三位好先生亦不为不重。或有先生见此而愠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