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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它带给人的迷醉远远胜于酒。
我抽的烟是那天晚上从白露酒吧西西那里拿来的,也就是我母亲白露生前喜欢抽的一种牌子,很老旧。
我清楚地知道它带给我短暂的迷幻,如同麻醉大脑的毒品。有时候我抽着烟喝酒,用透明的玻璃杯,像我母亲白露当年那样。我母亲白露从来都是非常优雅地喝,她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弄得很美。而我一个人喝,边喝边吐,用纸杯盛吐出来的酒,然后把烟灰磕在里面,它们相遇后发出吱吱的响声。
抽烟的时候我十分想念西西。而清醒的时候我明白我无法容忍她的存在。这两种感情时时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突,这样很容易就醉了,我时常一个人呵呵地笑,用白露的镜子照我醉了后有些浮肿的脸。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出现幻觉,铜镜渐渐发亮,映在墙上的轮廓如同月辉,所有曾经出现在镜子里面的事物开始出现,从前它们像迷雾一样困扰我,现在它们让我体味重温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李家克突然在门口摁门铃,他带了些吃的,说要在我家吃晚饭。
他一进门就闻到家里的烟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责我,说我生活得越来越不健康了。我试着跟他讲困扰着我的这件事情,我说我遇见了我家那只死于1982年的黑猫,它现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前段时间她开始戴一些奇怪的发卡,每只发卡上都镶嵌着一只浮雕猫,非常美丽。她跟我的父亲谢未阳相爱,我的父亲很迷恋她,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脸色在变暗,我很担心。
李家克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他把手掌贴在我前额上试了试,不相信自己的鉴别力,又问我家里有没有体温计。他永远这样,不相信有超越自然的力量存在,但我特别想说服他。
我拿出那枚发卡给他看,他说一枚发卡有什么稀奇,我带他到卧室里,拉上沉重的黑色隔离帘,让他看发卡上闪闪发亮的猫的眼睛,他看了一阵后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也许他们生产这种发卡的时候特意在猫眼里加了类似荧光剂之类的东西,道理很简单。
李家克轻描淡写地把这样一只给我带来特别感觉的发卡解释完了。但是我仍然不死心,我向他说起我家里弥漫的烟味,它们来之于我母亲白露当年抽过的一种烟,李家克当然不相信。他说怎么可能呢,那种烟我很小的时候才听说过,你不说我都回忆不起来了。
李家克不相信,我只有把烟拿出来让他相信了。我拉开衣柜下面的一格抽屉,从西西那里拿来的两盒烟还剩下两支,我不太舍得抽了。李家克跟进来看着我拉开抽屉,然后呵呵地笑了两声,蹲下来说,小白,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又不是小孩子,到底怎么了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的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完全变了,变成了任何一个商店都可以买到的将军烟。李家克还有我父亲老谢都抽这种烟。
我从李家克口袋里掏出他的将军烟,跟我手里的烟盒放在一起,它们是完全一样的。我有些气恼,其实我早该想到西西会来这一手,她能把一株妖媚的罂粟花变成毫无危险性的虞美人,为什么就不能把一盒现在早已见不到了的足能表示它来于非正常世界的烟变个样子呢。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费任何力气的,她可以像玩玩具一样跟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玩点小把戏,要知道她现在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也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了,谁知道这二十多年她躲在地底下都在干些什么,她身上有超人的力量这一点都不稀奇,我有时不也一样么,何况是她。
我知道我又要遭遇麻烦了。李家克的忧心忡忡不是空穴来风,这一点我能够给予他充分的谅解。我想我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烟的突然变化了,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于是我闭嘴不再说话,拿出一支烟来点燃。两支烟都抽完了之后我把空烟盒放回到了抽屉里,我想等到夜晚来临,看着它是怎么重新变回去的。
李家克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抽完两支烟,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小白,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生,带你去看看吧?我说没必要我心理健康得要命,他说心理病人都不说自己有病,你也不例外,但你确实有点问题,听我的,啊?
我已经决定放弃跟李家克讲述这些事情了,那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做好这个决定之后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说,李家克我跟你闹着玩哪,刚才跟你讲的都是新小说构思,悬幻小说,怎么样?李家克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好半天说,写什么小说不好非写这样的?我说你不懂,这样的有市场。
其实我内心里对现在正在写着的这部悬幻小说并不是这样想的,我没考虑它会不会有什么市场,我只是需要这样一种方式,非正常的方式,来讲述一些事情,爱情,生活,或是其他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迷恋这种文字操持方式要甚于按部就班的方式,它有足够的空间安放我狂野的想像。我坚信即使我身上没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灵异之光,我也将是一个具有超凡想像力的女孩子,这种想像力超越一切而存在。想像,它是平凡生活的对立面,另外一种形式的智慧。
我不能对李家克讲这些理论,他不会懂。那个香港人脚手架也许会懂。
在等待那盒烟变回原样的时候,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刚刚意识到困意要来,我就睡了过去。睡过去之前我对早已等在睡眠里的那个梦没有一丝预兆。
我确信那个梦是早已等在睡眠里的,就像我现在确信过去所有发生在睡眠里的梦都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一样。我梦见我的父亲谢未阳以一种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方式出现,以前我见过他表情模糊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母亲白露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还见过他柔软温暖的唇。这次我梦见的不是这两种情况,而是跟血有关的另一种情况,血来自他自己。
确切地说,从梦里醒来之后,我的回忆在最初几分钟内是模糊的,我记不起来那些血到底是从老谢身体的哪个部位流出来的了,由此可见我父亲老谢以这种方式出现完全出乎我潜意识的预料。
我醒来之后卧室的灯还亮着,这使我的恐惧感多少得到了一些缓冲,我不必像以往那样在黑暗里屏息躺上一阵才敢活动身体。我是歪倒在地毯上睡过去的,醒来之后我继续保持着歪倒的姿势,努力回忆那些血的来处,发现我能回忆起来的情形大约只有一种,即,它们是从老谢全身流淌出来的,他似乎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血,像夏天跑完一万米长跑后的汗腺分泌汗液一样。
这种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相比起我母亲白露的手腕流血来说,前者似乎更有理由令我惊惧。如果将这两种死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割腕自杀毕竟是一种痛快的死亡,而全身渗血则完全是一种凌迟的死亡。
这个梦它想向我说明什么?我坚信出现在我睡眠里的梦都不是凭空而至的,就是说,我父亲老谢将要继白露而死亡?如果是,那就一定跟西西有关,我父亲老谢的脸色已经越来越晦暗了,跟一只猫的魂灵纠缠,他能得到什么结果?也许只有死亡。
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抽屉里的那个空烟盒,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变回原样了。事情的确符合我的想像,我拉开抽屉后见到的是上个世纪我母亲白露生前爱抽的那种烟,烟盒里空空的,那两支剩下的烟已经让我白天当成将军烟给抽了。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可惜,我想我得尽快见到西西,跟她再要两盒。
刚刚过去的这个梦掠夺了我余下的睡眠欲望,我在凌晨时分按捺不住地给老谢打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情欲的暧昧气息。我直截了当地问西西是不是在他旁边,他似乎一点也不打算照顾我的情绪,没有什么犹豫地说是,我在电话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死去二十多年的猫,跟她睡觉和跟狐狸精睡觉有什么区别?老谢就像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问我是不是头疼又犯了,我说好吧老谢,我早晚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就得意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罂粟花,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小区里下起了一场大雾,大雾弥漫了楼房和花圃,我知道是西西,那只妖媚的猫的魂灵从我父亲老谢身边回来了。她是不能在老谢那里过夜的,黎明的曙光会是她的终结者。
第十四章
我戴着从他口袋里偷来的那枚浮雕猫发卡去见老谢。
我去见老谢的时候特意穿了一身黑衣裙,六月了,黑色的裙子不太好买,但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在韩国服装屋买到了一套,看起来还挺不错。韩国人的衣服做得很精致。
老谢对我的穿戴不以为然,甚至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说难道只有西西穿黑的才好看?
老谢又皱了一下眉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总是针对西西?
我说她是你什么人哪比我还重要吗?她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其实你自己也是这样怀疑的,否则你拿她的一只发卡干什么?
老谢说一只发卡算什么?
我说一只发卡当然不算什么了,但西西戴的发卡就不一样了,她为什么戴的全是猫图案的啊?她戴的那些发卡我在整个烟台市都没有见过。
老谢的坚持让我感到很伤心,也许他明明知道西西是只猫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我跟他讲我昨晚做过的那个梦,他全身都在向外渗血,最后,我小说里写到过的那条冥河吞没了他。
老谢说是我的神经过于衰弱才导致了频繁做梦,我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我很健康,我不用上班,即使夜里做一些怪梦,每天上午也都在睡懒觉,睡眠充足是不会神经衰弱的。我说我就是不想让他跟那个猫精在一起,它会彻底吸干他的精髓,让他像一具枯骨一样死去,惨不忍睹。
老谢回避关于西西的话题,他问我跟那个牙科医生还来往吗?又犯过几次头疼,疼得厉害吗?我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喜欢头疼,我现在想跟你好好说说西西,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呢,老谢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在我打电话约老谢出来的时候,老谢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他说他正好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我说,现在他打算说出这件非常重要的事了,尽管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明白应该远离西西重要。
但是在六月的茶室里,当老谢说他并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感到心脏经受了一场雪崩的来临。他把那些话弄得像铺天盖地倾覆下来的雪团,我感觉我瞬间就被埋没了。他说,谢小白,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想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谢这样说上这么三句话就足够了。透过二楼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银杏树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轻微地擦着窗玻璃摆动,大街上走着表情淡漠的人,谁跟谁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谁家音像店里唱着矫情的歌,一个女孩从对面鲜花店里拿了一朵扶郎走出来。
我跟老谢之间隔着木质的桌子,精致的紫砂茶具,小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响,热气像魂一样飞出来,填充着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