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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直被我捂着,却始终凉凉的,似乎沾不上任何温度。我决定偷走这个东西,它凉得让人匪夷所思。
这个时候我想起老谢温暖而柔软的唇,棉花糖一样无任何力量却颠覆一切的温暖和柔软的唇,我请求他吻一下我的前额和头发,但是这个请求遭到了他的拒绝。
我想也许我一直是让他蒙着羞的,他一定喜欢明媚简单的女儿,而我是如此地阴暗,像他眼里的母猫们。他说过猫让他觉得阴暗,那种神秘莫测的眼神。他像憎恨猫一样憎恨我的存在。
水池里的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爱着的这个男人终于决绝地站起身来走掉了。他穿过我身后的马路,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迅速地开着它离开了。
一枚黑色的发卡,在黑暗里闪着两点琥珀色的光芒。这光芒来之于镶在发卡上用作装饰的一只浮雕猫,纯黑的颜色,放在黑暗里瞬间就隐遁不见,只有眼睛,凸显着神秘的光芒。
我仍然分辨不出它的材料是塑料的,铝的,不锈钢的,还是其他东西。手指触上去,就像音乐喷泉广场时在老谢口袋里触摸到的感觉一样,永远都是一片彻底的凉,这影响了我对于它材质的判断。但我确信它来自黑衣女孩,也就是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闪着琥珀的光芒,仿佛来自1982年,有着遥远的熟悉,和穿透1982年到现在之间时光隧道的风尘。
整个晚上我把这枚黑色的发卡放在黑暗里,这样两种互相交融的黑色,和两点琥珀的光,我跟它们近距离地对视,似乎看见一只黑色的猫站在黑暗里,我的眼前。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或者是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孩西西。
后来我把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从地毯下面拿出来,立在地板上。屋里是纯粹的黑暗,自从我喜欢上了黑色,就专门在阳台和卧室之间又加上了一层黑色的隔离帘,长长的黑色布帘彻底隔断了阳台上透进来的光线。
我时时觉得这样纯粹的黑暗如同一只大鸟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的羽翼,我母亲白露的雕花铜镜起初在黑暗里微弱地灰白着,后来,它渐渐发起亮光,我把那只浮雕猫发卡放在它前面,它在镜子里奇异地变大,猫的瞳孔活动起来,继而是四肢,和整个身体。我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喜悦地哭出声来,我终于跟我始终忘不掉的母猫西西隔着时光之镜再次相逢。
它和我近距离地对视着,眼里有着温暖的潮湿,我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它的身体,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镜面。
后来它在镜子里逐渐模糊起来,镜面渐渐地黯淡了,它终于从我视线里再次走失了。
小母猫落落越来越不安静了。自从它在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里看到了它的老祖母西西,它就突然躁动起来,时常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果我把镜子立在地板上,它就会快速地蹿过来,凑到它前面,支棱着脑袋用小鼻头在镜面上试探地碰一下,然后蹭来蹭去,像在蹭它的老祖母西西。
但是镜子没有再亮过,似乎西西只是在用那一次重逢告诉我它的存在。
我预感这只猫在我家不会再呆太久了,如果它长久地在镜子里见不到西西,它一定会像西西一样,想方设法从家里逃走,比如从六楼窗户里纵身跃下去,当年西西就是这么干的,尽管它并没有在那次跳楼中死亡。
现在落落时常在走动得不耐烦时跃上窗台,站在光光的大理石窗台上,隔着玻璃走来走去,把头抵在玻璃上,试图看到楼下的花圃。它的老祖母西西坟头上长出的那朵罂粟花一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迷惑的气味,透过紧闭的窗户弥漫进来。已经是六月了,我不敢打开窗户。
有一次我把它抱到被子里,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它越来越不记得应该到被子里睡觉了,连夜里也在不安地走动,有几次洗衣机午夜时刚刚开始响动,它就嗖的一声蹿到卧室里把我蹭醒,仿佛一直在等待这种寂静中不同凡响的声音的来临。
关于洗衣机的午夜响动,在我家早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反,要是过了很多天寂静无声的日子,我反倒会觉得不习惯。我想落落也是如此,我们家自西西以后所有的母猫都是如此。我不想让它这样大惊小怪,可是它在被子里叫,呻吟,小身体不安地耸动,根本无法安静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上街,到医药商城买了几十片安定,然后去大润发超市买了两袋烤鱼片,回家之后,我在厨房里认真给它弄吃的。它还在阳台上站着,我一边远远地透过卧室开着的门看着它,一边把安定片在碗里用刀柄研成粉末,研得很细,然后均匀地撒在鱼片上。
晚上我们俩的食物就是两袋烤鱼片,它吃的是撒了安定的,我吃的是另外一袋。落落很爱吃烤鱼片,我家所有母猫对烤鱼片的喜爱毫无例外。
当晚它在走累了以及困意袭来的时候,才安安稳稳地在我被子里睡了一夜。
无论我有任何坚定的想法,在看见西西的一瞬间都会改变。
我拣了个我父亲老谢不在的夜晚去他的白露酒吧,我确信西西应该独自坐在那里。在烟台她除了我楼下的红沙坟之外,可去的地方似乎只有我父亲位于海边的一栋房子,及这个属于夜晚的酒吧。而她愿意沉湎的地方,似乎酒吧要比老谢那栋房子重要,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我的悬幻小说以一枚镶有浮雕猫的发卡开始。
然后我将陆续写到半夜响动的洗衣机,坠在梦里的利器,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我的预见性,我对我父亲老谢不正常的爱情。我将忠实于一切事实的真相,尽管这些文字将来只能以悬幻的方式而存在及被认同。
我亲爱的小母猫们,还有我永远的好朋友郑芬芳,你们的魂灵一直存在,我知道。我们将以别人不了解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夜晚重逢。
我打开电脑试了试,写了上面这句开头。我想我将重点写一只死去的猫,以写人的姿态写这只猫,这在以前是我从来没试过的事情。自从蒂森娜的故事完成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这让我认为我的大脑也许在一点点枯槁。头疼造成了它的迟钝,也许是这样。所以我得挣扎着写,甭管写作的质量是不是我所满意的。
一只猫,它以女孩的身体出现,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生活核心。
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它带给人的迷醉远远胜于酒。
我抽的烟是那天晚上从白露酒吧西西那里拿来的,也就是我母亲白露生前喜欢抽的一种牌子,很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