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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恩!”众人一齐伏下身子。
乾隆也站起身来,做然望着远处,说道:“弘昇为首恶,宗室败类,着永远圈禁。弘普助纣为虐,罪无可道,削去他的贝子爵位,降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五十 宽严相济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爱忍痛
萨哈谅和喀尔钦被解至北京,关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里。他们离开山西,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因为山西是喀尔吉善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员们趋炎附势,谁肯冒着得罪喀尔吉善和傅恒的风险照料他们?在山西,一天三顿,荞麦面糊糊,棒子面窝窝头每顿一个,又不许家属送饭,就这一条便经受不了。这里却不错,刑部历来规程,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十四两,还可吃到细米白面,也断不了荤腥,比起太原来不啻天壤。孙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贻直接管,这一条也叫这两个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贻直人品正,也胆大,却不似孙嘉淦那样长着上副铁石心肠。而且刑部的事现在其实是刘统勋实管,刘统勋又是喀尔钦在山东取中的秀才。萨哈谅的靠山是允禄,喀尔钦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两个人都各自有朋友前来探监、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伙轮流作东,比现任官还要吃得好。狱卒们因是审定了的案,乐得作人情落实惠。看看过了立冬,每年勾决人犯的御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干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决,不定中间生出个什么新的枝节,遇到大赦,一道恩旨,万事一风吹!
两个人心里暗自高兴。这一天没客来,便由萨哈谅作东,出二十两银子,十两请看守狱卒,十两办一桌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笑着对喀尔钦道:“今儿是我,明儿你来。下次你朋友来招呼上我,我朋友来也叫你,别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这个话就好了。”喀尔钦苦笑道,“这不过是苦中作乐。”
萨哈谅脸红了一下。他们两个原本如冰炭不同炉。原因是由萨哈谅引起的。喀尔钦听说萨哈谅撺掇着下头人揭发他考场舞弊,喀尔钦不甘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唆使门生到巡抚喀尔吉善那里密告了萨哈谅贪贿情形。线团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当下萨哈谅一笑说道:“提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是难友。”喀尔钦还要说时,见四个狱卒抬着一桌丰盛的菜馔进来,安放到萨哈谅住的西厢北房,两个人刚刚坐定,还没有举杯,便听外头有人问道:“喀老师住在哪间房?”
喀尔钦和萨哈谅转眼一看,是刘统勋!二人惊得一颤,想站起来,只腿软得一分力也没有。又见刘统勋没带从人,料是私人相访,二人才恢复了平静。萨哈谅先起身迎出来,喀尔钦还要摆老师谱儿,只站起来含笑点头,说道:“是延清啊!进来坐。要不忌讳,一处吃几杯。”
“喀老师安好!”刘统勋笑嘻嘻扎千儿给喀尔钦请了安,又对萨哈谅一揖,轻松地坐下,说道:“学生什么饭没吃过?有什么忌讳的!来,我借花献佛,先敬老师一杯。”斟满了酒,双手捧给喀尔钦饮了,又举杯与萨哈谅一碰,笑道:“来,陪老师一杯。在这里住得惯、我几次都要来,都因半路绊了腿,脱不得身。又关照这里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气太冷了!”
他热情寒暄,二人却怀着鬼胎,见他绝不提及案子,心里又有点发急。但旗人最讲究的是从容潇洒,人家不说,讨情探消息的话便十分难出口。说了好一阵子不凉不热的套话,萨哈谅才试探着问:“皇上这阵子忙么?他身子骨儿还好吧?”
“忙!”刘统勋殷殷劝酒,“这一阵子忙殿试呢!皇上前番处置了几个皇亲,十六爷也受了处分,几个七司衙门的主官,关的关,贬的贬。北京,近来热闹着哩!”遂将弘昇几个人的情形备细说了。萨哈谅多少是知道一点这事底里的。这么大的案子没有杀人,自己的事大约也不要紧。他忖度着自语道:“庄王爷是最爱我的。我说的呢,他就不能来,也要派个太监来瞧瞧我这落难人。哪晓得他也出事了呢?”说罢长叹一声。
喀尔钦却关心殿试的事,问刘统勋:“今科状元是谁?”
“这一科奇得很,是满人占了鳌头!”刘统勋举酒和二人一碰,共饮了,笑道:“是原来做过湖广总督的勒中丞的长公子,叫勒敏。他原来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说,满洲子弟能考到这个样儿不容易,得给旗人立个表率,御笔勾了个头名状元。这真是异数。”
两个人满心装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问,焦躁难当。热酒下肚遮了面皮,萨哈谅终于忍不住,问道:“延清,其实现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们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没听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刘统勋毫不迟疑他说道:“这是照例的事,当然有个规矩。”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但刘统勋不肯细说,二人也是干急,只好继续吃酒闲话。看看天将辰时,萨哈谅道:“往常这时候朋友们都陆续来访了,今儿怎么到现在一个也没来?真怪。”
“那有什么怪的,”刘统勋笑道,“天儿冷呗。”正说着,钱度走了进来。喀尔钦道:“这不是钱度来了,好稀客!来来来,快进来入座,先罚酒三杯!”
钱度却没有理他,只上前向刘统勋一躬,说道:“时辰到了。”
“知道了。”刘统勋点头说道,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只客气地向喀尔钦一点头,说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想办也得办,不想说也要说。萨兄赏下人的二十两银子在这里,”他取出那个京锭放在桌上,“这桌筵席是我请的客,特为你们送行的。”
萨哈谅和喀尔钦这时才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刘统勋见外头人役已齐,眼见他们己瘫软了,冷冷吩咐道:“进来几个人,搀着二位爷接旨。”待二人战战兢兢被强按着跪下,刘统勋才展开诏书宣读:喀尔钦与萨哈谅均身为朝廷三品大员,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贪墨受赃累累积万,实猪狗不如无耻之徒,官场败类,断不可一日留于人间。即着萨哈谅绑赴刑场斩立决。喀尔钦着赐自尽,午后复命,勿待后诏。钦此!
“谢……谢……恩……”两个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刘统勋命人将他们扶起来,叹道:“钦差身份不由己,谅二位不会见怪。萨兄那边是我监斩,已经交代他们活计做利落些。喀老师你们放心,家里有事学生还是会照应的——来!”
“在!”
“将萨哈谅绑起来!”
“扎!”
那衙役们都是熟捻老手,上来就绑。不管刘统勋怎样一再喝命“绑松点”,还是紧绷绷把个藩台大人捆得脸色血红。刘统勋不再说话,默默向丢魂落魄的喀尔钦一鞠躬,向钱度说道:“好生侍候喀老师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复命。”他一摆手便带了萨哈谅簇拥而去,一时便听外边牛车辚辚滚动着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钱度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喀尔钦,见他毫无反应,又进前一步温声道:“喀先生!”喀尔钦喉头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钱度笑道:“修短有数,生死在命,何必这么撂不开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绳子,还有一包药,抖开了倒进酒壶里晃了晃,一齐推到喀尔钦面前。
喀尔钦见这三样东西,似乎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惨号一声歪在椅子里,双手掩面,仰天呼道:“好……好惨……想不到我如此下场……不,不!我要面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奏,喀尔吉善——”
“喀尔吉善已经调离山西。”钱度冷酷他说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还是快些了断的好。要知道,挣扎时比死了还苦呢!再者说,圣旨里有话,你不用再等恩诏后命,皇上整顿吏治,从你这开始,怎么会饶了你?”
“不、不!我不!”
钱度一笑,端起酒来,说道,“若要我替你选,宁可用这酒。这是延清大人特地为你预备的,下肚即了。这刀子也喂了毒,见血封喉。你不要用绳子……”
“不……”
“你不肯自尽”,钱度狞笑道:“我只好请人帮你自尽,不然,我的差使办不好,怎么缴旨?”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四个刑部皂隶,说道:“帮帮喀大人。这是善行!”
四个衙役立刻过来,两个把定了喀尔钦,一个将毒酒杯塞在喀尔钦手里,又钳住了他的手不能松开,一个捏了喀尔钦鼻子、提着耳朵,硬将毒酒灌了进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张口,当然也就是“自尽”——钱度见他断气,又叫验尸官填了尸格,便走出养蜂夹道坐轿扬长而去。
来到养心殿,钱度看天色还不到午正时分,先请王耻进去禀知,再问旁边的小苏拉太监:“皇上这会子正接见谁?”
“新科状元勒敏。”那太监和钱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儿高兴,已经下诏叫傅六爷回来,当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我的乖乖娘,连鄂中堂、讷中堂都压到第二层了!”说着里头传命叫“钱度进来”。钱度忙答应一声快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
乾隆果然是很高兴。他没有穿朝服。因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件酱色小羊皮风毛丝绵袍子,连腰带也没系,坐得很端正,却显得随和潇洒。站在一旁的勒敏却显得很拘谨。见钱度进来,向钱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钱度极其熟练地向乾隆打个千儿,磕过头起来,又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的差使办下来了。”
“你验过没有?”
“这是验尸格。”
乾隆一笑,接过瞟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说道:“圣祖爷手里出过这种事,赐两广总督死,服的却是假药,又活了几年才发觉。赐自尽,他不肯‘自尽’,难为煞办差人。”
“这药是先喂了狗验证过的,”钱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种荒唐事,主子就赐奴才死!”
勒敏这才知道钱度办的是什么差使。耳听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勒敏叹道:“此刻萨哈谅已经人头落地。主子这番整顿,既不伤以宽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严肃,这是如天之仁。圣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轻谣薄赋。竹帛垂史,将为后世之范。此举,强似泰山封禅!”
“朕是立志要创大清极盛之世的。因为圣祖、世宗给朕留了一个宝,那就是仁心与专权。”乾隆目中熠熠闪光,但随即便又沉郁下来,“眼下局面,又谈何容易?朕即位后没有去过南方,北方还是实地亲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请安折子上连篇累犊‘民殷富而乐业’的屁话!你方才说到封禅,那是武帝那种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禅何伤?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封禅又何益?粉饰来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馅儿的。所以朕最服汉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东巡,臣子们上言汉室中兴三十年,圣文神武不亚前王,应该封禅泰山,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谁敢再盛称虚美、曲阿求宠,朕剃他光头去充军!’——敢说这样话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来,到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个纸包,放到御案上,问道:“钱度,你记得初次见朕,雪天围炉一席谈么?”
“奴才当时不识圣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