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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三十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从德州到北京驿道陆路七百里出头,乾隆那匹菊花骢也真了得,不足八个时辰就把叶天士送进京华辇下。两个侍卫和赵畏三别无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马,到驿站吃饭,鸡蛋拌料喂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马走道儿。饶是这御道修了又修垫了又垫,平坦如碾,饶是那千里驹又快又稳,叶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鸦片瘾,待到老齐化门入城,正听拱辰台子夜午炮三声,叶天士身上骨架儿都要颠散了。赵畏三儿自咬牙挺着引道带路,勉强拖着身躯领到鲜花深处胡同,向北又向东踅,老皇城根一带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贝勒府了——带着进来引见门政老寇:“这就是天医星叶天士,来给哥儿祛灾。快!快带着进去见夫人……”说完,一头倒在门房春凳上,已是鼾声大起。
这边老寇便带叶天士三人进去。此时更阑夜露天街人静,十贝勒府高大的房舍间曲折纵横,但觉到处都是路,没踅几道弯已不辨东西南北。绕出二院从偏门进去,高得庙宇一样的正殿尘封锁闭,东西两厢却都灯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东廊下禀道:“老夫人,皇上派的叶先生来了!”隔窗便听一个老妇声气:“说不得道乏了,先带先生到哥儿房里看脉。我就这里坐等。我刚给观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这卷经就抄得了。”老寇答应一声“是”,回身招呼,单和叶天士进了东厢头间房。两个侍卫站在天井等候。房里两个丫头正在剪烛,见叶天士进来,忙退到一边,一个丫头禀道:“魏主儿——哥儿救星来了!主儿昨个儿的梦真的应验了”叶天士这才看见,东壁前还跪着一位少妇给墙上悬着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礼拜。只见她脚蹬一双花盆底,把把头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滚着月白素边,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毫无脂粉之气,喃喃念诵着甚么,许久又一叩头,起身不胜其力地倚桌坐了,说道:“本该让先生歇歇儿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请先生劳神看看……”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指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象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医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应,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掺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气儿说道:“方才说的药必是准了。这些药并没用错,只是用的火候时辰不对,天花是先天热毒,发病初起要提升发展,待花儿破浆之后,五内俱虚,薄荷黄芪小泻小补,余毒散尽填充六神。他们忘了那许多都是凉药,有收敛的功效,毒没散就收敛,那还了得?魏主儿,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异样疗法,二是要看小爷的体气平日壮不壮——您遵医嘱,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这会子就剜了它!”
叶天士的黄脸沉下来,咬牙略一沉吟,说道:“把这屋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头有蚊子,蠓虫儿——”
“把香熄掉,门窗打开。”叶天士又说一遍,“床上的幔帐也撩起来。灯只要两盏,一盏用红纱罩了放在小爷头顶前柜上,一盏白纱,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别问为甚么,快着些!”
他象一个亲临前线的指挥官,指东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两个宫女便手脚不停地拾掇齐楚,刹那间房里灯烛暗下,门窗也打开了。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还有西厢几个太医,都伸头探脑往这边窥探,不知出了甚么事。一时听要参汤,又要黄酒,要鳖血,宫人们忙着备办送进去,太医们不知这些物件甚么用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娘娘,我这就施治。”叶天士手脚不停忙碌着,给小阿哥灌了两匙黄酒,又加了两匙参汤,口中嚼烂了一味甚么药自己喝了,把鳖血用热水和匀了,忽然举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击,鼻血如注出来流进热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轻轻撩那血水泼在榻前,揩着手道:“这屋里不能有人,连娘娘也请移驾到福晋那边,您信佛,只管念经。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至少三丈远,只要不失火,不许嚷嚷说话,不许进来惊扰,听到小爷哭,就是见了功效!”他做张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叽哩咕噜一阵祷告,任是魏佳氏读了多少经,也没听清他念叨些甚么,却见叶天士站在灯影里大大伸欠打了个喷嚏,将手一让,说道:“请吧!”
魏佳氏和宫女出来,心里毕竟狐疑:这一套似捣鬼非捣鬼似请神又不像请神,若说“施治”更是闻所未闻,诸般捣鼓千奇百怪更是见所未见。她站在天井回头看房里,又问道:“他独个儿在这屋……”“不要紧。”叶天士深知,这类妇人和她讲医道,万万都是个懵懂,和他讲神道,就老实得百依百顺,此刻却不能说破了,鼻子嚷嚷地说道:“你知道屋里有多少神佛护着,又用了药,人尽力神帮忙!最忌的就是冲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哗!”魏佳氏便忙命:“知会下头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许嚷嚷!”她自己小心蹑着脚步去了。
这边老寇带着叶天士进了西厢书房。几个太医都在这屋里,方才还在嘁喳说话,此时都已正襟危坐,却见叶天士灰头土脸进来,发辫又细又短蓬松着,一袭极考究的石青湖绸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油污菜渍,还敞着领上钮子,那副尊容不消说得,额前鬓边浊汗淌着一道儿一道儿,倦容加着烟容,鼻子里还塞着一团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么个宝贝,亏乾隆特特从德州十万火急派回北京给阿哥治病!众人要笑,都忍住了。这是哪里跑出个济颠来?!
“恕小的放肆,着实累疲了——”叶天士知道这起子人对自己没有好心思,他却不肯失礼,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小的还有个阿芙蓉的贱瘾,对不住了。”就怀中取出个包儿抖开了,制好的烟泡儿卷进纸楣子里对着烛“卟”地一口将烟吞了。接着又是两个,已见精神健旺。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叶天士笑道:“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试试找解药,至今成效甚微,连我自己也戒不掉,何况别人?诸位见笑了……”说罢便捡着向门的座位坐了,隔门遥遥望着阿哥房间瞠目不语。
众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他疯傻呆痴,言语间并没有颠三倒四,且是礼貌殷勤;说他傲慢,他又一口一个“小的”,谦逊得不成体统;说他皮里阳秋,又不似心里藏机的人。下马就进房看病人,这边一堆御医都视若无物,且是那样疗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见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这是个怪物!太医里为首的是位医正,叫梁攸声,见这乡巴佬丑八怪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擦了脸,仍旧一副猥琐相,身上泛着汗酸味儿几尺外就熏人,身子往远处挪挪,轻咳一声说道:“久慕先生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我辈大长见识!听说先生在南京救活过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叶天士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注视着门口,专注得象小孩子看蚂蚁拖苍蝇,听这问话,“啊”了几声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谁也救不活!”
“请教!”梁攸声微笑道:“那一红一白两盏灯是甚么作用?”
“红的是镇静,防着哥儿爷醒来惊悸。白的,是我用来招蚊子蠓虫进屋的。”
几个御医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原来以为叶天士捣鬼弄巫术,谁知是这样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太医身子一倾问道:“招蚊子进房是哪本医书上讲的?有甚么医理?”他旁边另一个中年太医笑道:“想必鳖血、还有尊驾的鼻血,都是用来招蚊子的了?”话音刚落,几个太医已是怪声怪气窍笑,只是魏佳氏身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儿,不敢放声。夹着还有个小太医说话:“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个鼻血池鳖血池养蚊子好了,要我们作甚么?我倒是听说蚊子能传虐疾……”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甚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