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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将尊家政要回来就是了。”福康安脸一沉,说道:“我住定了这瓜洲渡驿站!胡克敬冻着伤着了,我就迟一点去仪征——有甚么打紧的!”
和砷嘻嘻一笑,说道:“爷是英雄性情,心胸高远。济宁府砸米店救饥民,火烧刁家米行,仗义扶弱锄强,天下谁人不知?您天磺贵胄人中之杰,比那小小九品狗颠尾巴驿丞外委官,就如天心之皓月和腐草之萤虫——那不过是条不识相的狗,值得和它计较?”福康安虽则骄纵,自幼家教甚严,满耳都是父亲的训斥、母亲的温存告诫,哪里禁得和砷这一套“钧天经纶”的异样奉迎?颜色顿时缓了下来,见和砷面如冠玉,鼻似腻脂,黑嗔嗔一双秀目上细眉及鬓,徇徇优雅宛若弱不禁风的处子,却又丝毫不带媚颜俗气,说话不疾不徐温婉中带着铿镪,不禁顿起好感。福康安凝视着和砷问道:“依着你,该怎么料理?”
“四爷,您是金尊玉贵之人,”和砷笑着款款而言,“犯不着和他们呕气。瓜洲渡驿站现在没住官员,是靳文魁和裴兴仁两个戴罪官儿和他们家属扣在那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您就住那儿,心里也不畅快,再说也不吉利不是?依着奴才的,住府衙里西花厅,又暖和又敞亮,还有扬州府预备接驾教习的戏班子。爷只管高乐儿,奴才去和驿站打擂台,要不回爷的人,只管拿奴才是问!”福康安想了想,执意要住瓜洲渡自无不可,但彼处既囚着犯官家属,确是带着晦气,和驿丞这类微未小员呕气也显得度量不宏。而且这事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声色俱厉的训斥。想着,已是得了主意,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奉旨观风的钦差,要住哪个驿站,谁敢不支应我的份例钱粮秣马?说声叫他腾房子,他敢不腾?不过——裴兴仁靳文魁都是戴罪的可怜人,大雪天携家带口挪移地方,小爷心下不忍,就依了你吧。哪里将就不了一夜呢?一路荒庙破庵子都住过来了——你俩个去,叫驿丞亲自带胡克敬到府衙说话——还有那个柴大纪少不得也要有个交待!”
“扎——”“是……”鱼和两人躬身同时答道。
“咱们走!”福康安站起身来,向下人吩咐道:“鹂儿和我坐驮轿,把行李包裹搭了骡马上,其余的人一律步行!”
四 智和砷寒院济孤弱 巧鹂儿深衙抚古琴
和砷和鱼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轿,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来到瓜洲渡口驿站门前。雪已经下得小了点,片片飞羽凌风旋飘,肴乱缤纷,仍旧是混饨宇宙。其实只是风大。连地下的雪也在流风中回荡,天上雪和地下雪搅到一处,显得眼花缭乱而已。两个人一下轿便各自被朔风裹来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个寒噤儿。
十几个驿丁都在门洞里,拢着一堆火议论甚么。一个驿丁满手血污,口里衔着把杀猪刀在剥狗皮。见鱼登水瘦高瘦高的闪着身子过来,旁边跟着文弱书生样的和砷,众人都是认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儿问候:“给太尊老爷请安!”
“都起来吧,地下趣湿的。”鱼登水似笑不笑问道:“你们舒格驿丞呢?”
驿丁们似乎都有点心神不定。一个驿丁瞟一眼含笑不语的和砷,回鱼登水道:“回太尊的话,柴巡检的把兄杨子春今儿生日,扯了我们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汤,这会子在书办房里歪着,怕是起不来见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儿笑道:“那就烦劳上下带我们去见见。几句话的事,一说就完。”那驿丁忙答应一声,头前走着引二人进了驿站大院。
驿站很大,座北朝南两进院。愈走地势愈高。中间一座大过庭,两边两排厢房是过往官员住房,满院柏桧乌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树冠上压着雪,显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后,沿东廊檐下过道逶迄北行,隔着破窗纸向黑洞洞的屋里不时睨一眼,有的屋里静寂无声,有的屋里关的男人,有喁喁低声说话声音和咳痰声,有的屋里似乎是女眷丫头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传来凄凄切切的哭泣声,诅咒声骂声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边走一边问道:“这里原来是座庙,改建的驿站吧?”
“是。”走在前边的驿丁闷声闷气答道:“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庙’。当年庙院比这十倍不止。康熙年间汤文正公(汤斌)任扬州道,下令火烧境内所有五通神祠。这里香火最旺,一万多香客跪在庙外庙里护着,恳求留下这座庙。汤文正就在这庙院当众折香砸炉,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对众人说,如果十八匹健骡拖不倒中间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结果真的套了骡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间‘大通’神。汤文正公就在这株柏树下祈告上天,说允许淫神蛊惑百姓,是上苍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汤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愿与邪神同归于尽,为上天祛邪框正,为后来者鉴!他老人家祈告罢,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话没说完,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嘎‘的一声,俯身仆地就倒了下来——碗口粗的定身柱儿是铁的,齐齐断了,和刀劈了似的齐整!“他舒了一口长气,”汤文正公说’看来还是青天在上——庙修得还齐整,外院烧掉,内院留下充公,改成驿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别看外头好看,都是应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里头木头都朽了。“说着,随手在一根柱子上抠了一下,一块带着红漆的石灰腻子应手剥脱下来,和砷看时,里边的木头蜂窝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个人过了已改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墙月洞门进去,又是一处小院落。看样子原是五通祠庙祝火居道士们住的,房屋修缮得很仔细,青堂瓦舍,半截墙都换了新砖,柱子也换了落叶松木的,只是没有油漆,比起前头森罗殿似的正院,显得小巧实用。一进院,和砷便听得北房里两个人低声说话,仿佛在议论甚么。那驿丁在门口站定,刚要敲门,只听西房中“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婴儿落地第一声儿似的又脆又亮,接着便听一个婆子声气,笑说“生了生了——这么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个女人弱声弱气说道:“唉……是个丫头。看来也是个苦命的,这种时候来世上作么生呢?”说着,咽声咽气地抽泣。三个人正发愣,北房门豁啷一声,一个高大壮汉,穿着九品练雀补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帘出来,不知是本来就脸色苍白还是生气气的,一边跨门槛,横着脖子回头冲屋里大声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恒,他也不是皇上,还得侍候他儿子?——有甚么可赔情的?我不欠他甚么!”
“这不是柴大纪么?”鱼登水盯着他说道:“你这是和谁呕气?”和砷这才细看柴大纪的脸,却是下宽上窄,权腮浓眉,眼睛鹰隼一样且不邪视,下已微微翘起,长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股桀傲的跋扈气,相书所谓“别姬相”——生性高傲勇悍,这是百试不爽的证据。鱼登水是现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职,位份高出柴大纪不知凡几,他竟能直目逼视,和砷不禁暗道:“这人有胆!”柴大纪却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鱼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职!大人有何吩咐?”
“请暂留步,进屋里说话。”鱼登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们是为胡克敬的事来的。”
屋里的驿丞早已听见,忙腾身下炕,趿着鞋迎出来,只见柴大纪略一点头向鱼登水致意,说道:“方才接到棚长传令,守护驿站的巡检一律去高桥游击营帐会议。大人话短,就这里说,话长,容卑职会议后到府衙谒见听训。”
鱼登水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场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没了棱角,遇事儿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宁人之意,这回来驿站,又想巴结好福四公子,又不想过份为难了治下的小吏们,但见柴大纪这副找“啐”的模样,也不由一丝不快掠过心头,冷冷说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游击说话。”见舒格高高挑着棉帘,满脸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进了北屋。柴大纪愣着犹豫了一下,掉转头也自去了。
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满口京腔,举止练达从容,略透着油滑,一望便知是个旗下人。他酒醉刚醒,脸上尚自青黄不定,陪着笑让手请鱼登水升炕,又给和坤搬座儿,袖子拂着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说道:“大人不来,我这就要过衙门请罪去了。下头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里识得金镶玉呢?我灌了黄汤,胡天胡地一塌糊涂,已经不会想人事儿了。醒了一听是福四爷,吓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镶黄旗下的,那是我正经八百的少主子呀!——这位爷?”他冲和坤一笑,“您是跟我们爷的吧!待会儿我过去给爷磕头,务必请相帮美言几句。我家住北京烂面胡同。您老有事招呼一声,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来怕他摆公事面孔拉硬弓,见此光景早已放下心来,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放心!”还要说话,鱼登水插过问道:“胡克敬人呢?”
“下人们得罪了胡爷,”舒格沮丧地苦笑道:“也是胡爷年少气盛,不肯叫松绑,几个人在那赔情说好话儿呢。原说请柴外委一道儿过去说合说合。他也是个桑木扁担不肯弯的。我正愁没法见福四爷,可可儿你们就来了。这事好办了——来,请胡爷过来,就说福四爷派人接他来了!”
便外头有人答应一声“是罗!”小跑着去了。
鱼登水问道:“这柴大纪是甚么出身?”
“要说还是个有能耐的。”舒格小心翼翼替二人上茶,笑着说道:“十六岁就中了武秀才,举百斤石锁跟玩儿似的,能开二百石弓。也读过不少书。原来跟张大帅当亲兵,已经升了把总。张广泗头回金川失利,贬了出来。人呐,有点本事,就容易犯一宗儿病——他这样儿,平常时节升官,难呢!”鱼登水问道:“这话怎么说?”舒格笑道:“官长一付脸,就是笑给上司看的;官生成的性情,就是没自己的性情,得随着上宪的性情转;小官要升大官,得舍得用功夫化钱奔门子;有功夫空儿,得想着怎么个巴结法儿,比如长两个膝盖,做甚么用场?就是下跪用的!要象姨太太巴结老爷,不,要象勾引女人,《水浒》里头的话,‘潘驴邓小闲’五美咸备加运气,官,就升上去了!”
他口说手比滔滔不绝,鱼登水和坤都呵呵大笑起来。鱼登水道:“你既然甚么都懂,怎么至今还是个未入流?也早该升的发了!”舒格未及答话,胡克敬缚着绳子一头闯进来,昂头叉腿站在屋子当央,兀自气咻咻地,乜着眼扫视众人,梗着脖子道:“我要见我们爷!四爷说松绑你们再松!”
“你们出去罢!”鱼登水见两个驿丁一脸尴尬笑,扎煞着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摆了摆手吩咐一声,换转笑脸对胡克敬道:“我们刚见过四爷,特来接你府衙去。毛头小子,别那么气盛!你到驿站办事,没有先报明身份儿,又是这身行头,就换了我,也要疑你是个拐子儿——不知者不为罪。就算相府家人七品官,我还是五品呢!”舒格早下了炕沿,便过来给胡克敬解绳。胡克敬挣着只是不依,喊着道:“他们何曾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