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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十九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青天白日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