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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兆惠海兰察夜奔我行在,言我军于下寨、松岗、刷经寺三处败溃,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辉相救,言及我军惨败之状,兆海二人痛哭失声,闻之令人毛骨惊然,凄惶不可卒闻。据二人称,讷亲欲讳败诿过,竟尔丧心病狂,密谋杀人灭口搪塞责任,故设计逃脱,是又一庆复阿桂再现矣,此事则太过不近情理,卑职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阙叩阍陈情,因彼均系在职武弁,非卑职所能节制,已借付川资令其自便,今接讷亲将令,查拿兆惠海兰察,卑职亦自知堕不测之中,亦甚忐忑。圣上原有旨令卑职取道金川赴铜政行在,今实处进退维谷之境,思之惶惶无以宁处。中堂,我之提携恩师也,不敢不据实陈告,俟另有信息,即当星驰再报。李侍尧叩。
三封参照着看完,傅恒心里已是雪亮。勒敏是个谨慎人,金辉和讷亲宿缘千丝万缕,李侍尧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各人利害不同,说话分寸也就有异,都用书信,也就是留有进退余地。但无论如何,金川败得比自己想的还要惨重,似乎没有疑义。傅恒整理着信件,吩咐太监:“把密折匣子递进去——告诉王耻,我要立即请见万岁爷!”说罢拂身下炕,对叙伦道:“金川的讷亲吃了败仗。留意陕甘川云贵的折子,凡涉金川军务的,一律原件奏进,不写节略。”
“又败了!”叙伦手一哆嗦,停住了笔,张大了口盯傅恒时,傅恒已经甩帘出去。一出门,却见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贵站在大金缸前,显见仍在等着自己。傅恒此时心情,恨不得劈脸掴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养得心中一片和气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贵肩头,笑道:“我知道老兄急,我这里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个道台当么?这得要吏部荐上来。没有‘卓异’考语,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节吧,中秋节前给我征一千匹军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贵已听说傅恒生气,在外边等着挨训,听这话真有点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哈腰,说道:“谢六爷栽培提携!学生一定给您征齐,再另选二十匹好的给六爷……”
傅恒待他话音一落,点点头便走了。路过军机处耳房,钱度已迎了出来,笑道:“六爷要进去?修园子的款项,六部里攻我攻得厉害,史贻直躺在病床上还参了一本,说我是个阿谀奉君的小人——”他没说完傅恒便打断了他,勉强笑道:“现在可没功夫说园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下来还有话说,也不定叫你也进去的。”因见王耻一路小跑过来,叫着:“皇上叫傅恒进去!”傅恒忙应一声“是!”拔脚便去了。
其时刚过端午,连着多日响晴无雨,辰牌时分,地下已晒得焦热滚烫。傅恒进养心殿大院,已汗湿了内衣。报名跨进殿里,更觉闷热难当,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安了,才见张廷玉正坐在炕边椅上正和乾隆说话。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灌,却穿着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傅恒心想,这里怎么还会跑出个缙绅来?诧异间乾隆已经说话:“傅恒来了,起来,起来坐到卢焯旁边。”
“是!谢主子赏坐。”
傅恒磕头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见是卢焯。二人过去是极捻熟的朋友,卢焯因贪贿收受三万银子,已经被刘统勋送到法场,却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宫请赦免死军流。傅恒略一转念,便知是特赦回来要起用他治水的,却不料几年乌里雅苏台军流生涯,竟把个生龙活虎般的卢焯折腾得如此憔悴,但此时却不能交谈。二人只一目光交会点头致意,傅恒便坐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回乾隆的话。却听乾隆对张廷玉道:“朕这些日子忙,没有多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扫兴话。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爷遗命你配享太庙。从祀元臣,还要归田终老?”
张廷玉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气色精神却都还好。只是体格峭瘦,牙齿也有点跑风,言语却甚敏捷流利,在太师椅上听乾隆说话,满脸核桃壳似的皱纹都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听完乾隆说话,在椅中一欠身说道:“老臣现在还兼管着吏部差使,但精神实在已经不济了,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请的。可以援例办理。”
“你是顾问大臣嘛。”乾隆穿着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旁边就放着扇子,却不肯拿起来扇一扇,盘膝端坐如对大宾,说道:“不是这样说。《易》经云‘见几而作’,人和人异时异地,各有不同缘分。如果七十必定‘悬车’,为什么还有‘八十权朝’的典章。武侯‘鞠躬尽瘁’又怎么说?”
傅恒至此已经明白二人对话的内容。张廷玉急于退休,固然有“全身终荣”的意思,但他的儿子们都是奉旨专门照料他的。他不退,儿子们就别指望升官。乾隆不许他退,却是因有清以来宰相荣终于位的还不曾有过。他要作礼尊体念勋臣的圣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话既说到这份上,张廷玉早该谢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纹丝不动,如一块僵石。傅恒不禁暗自叹息:“衡臣已老得冥顽了……”果然张廷玉又接口道:“诸葛亮受任于乱世。臣是优游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满心急着许多公务,偏生这老头子来夹缠不清,耐着性子咽口唾液,盯视张廷玉良久,冷冷说道:“衡臣老相说的又不对了。既然以身许国,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迈艰巨自诿,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气一转,变得异常诚挚温馨:“皇祖皇考是怎样待你的?朕也从不拿你当奴才。管着吏部,其实吏部大小事都不让他们烦你。只挂个名儿,朕也只是遇到难决的大事才顾问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负了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见张廷玉还要说话,乾隆挪身下炕,抚着张廷玉肩头说道:“不要再辩了,好么?朕要你作个荣始荣终的楷模,给现在出力的臣子奴才们立个榜样。且回去,安心养息。朕今日写诗赐你!”
做好做歹哄弄着,张廷玉总算离座谢恩。由两个太监搀扶着,颤巍巍辞出殿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长长透了一口气,回头自失地笑道:“作人难,作完人难于上青天。谁能体念朕这片心呢!——你们的事听着必定更烦心——朕先打发张衡臣几首诗……”说着,却见纪昀进来,因笑道:“你来得正好。免礼,就在设笔砚的那张几边坐下,朕作诗,你记下来斟酌。”
“主子爷这么好的雅兴!”纪昀到底还是叩了头,坐了靠隔栅子旁的几旁,援笔在手。傅恒和卢焯也目不转睛地端坐静待。乾隆却不急着吟,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暖阁旁的卜仁说道:“张廷玉已经退出去了。给朕拧一把凉毛巾来,还有他们三个——这殿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悠悠踱步。
三个人这才知道,这热天儿乾隆衣冠整齐盘膝危坐,汗湿重衣却不肯用扇子,原为的是端肃尊重这位三朝元老!他们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旧注目乾隆。乾隆沉吟着伸出三个指头,说:“赐衡臣诗三章。”因漫声咏道:际会当盛世,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精白理阳阴。
这是第一首了,纪昀忙走笔疾书。乾隆又吟:焚膏继唇时,殚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焦桐舒琴韵。
“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说道,又诵第三首:嘉尔事三朝,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颐慰朕心。
他话音落,纪昀已经住笔,用口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审视一遍,在炕桌上平摊了,索过笔,在敬空纸边写了一行字: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押了“圆明居士”随身小玺,满意地说道:“很好。叫王耻这会子就送过去——你们觉得怎样?”
三个人都是聆听的,尽自乾隆诵得铿镪劲节声如金石,细忖韵味,无论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里说得上好?但皇帝自说“很好”只好随声附和,刘统勋道:“臣不会作诗,但听人念的多了。汉乐府十九首所谓‘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觉得皇上的诗似乎还要强些。”纪昀笑道:“皇上的诗清雅堂正,如对佳肴美酒,韵正味醇,情深词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纪昀几时能学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场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纪昀将好话说完了,忙也接口称颂:“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气磅礴之中又寓着春风拂心。奴才偶尔也涂鸦几首,比起来就觉得轻浮佻脱……”
他们都是一肚子腹非,可这念头既不敢想更不能说,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场,把乾隆的诗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尽知这是奉迎,素来却也为自己的诗自雄,因笑道:“大家说得言过其实了。朕自己心中有数。歌诗合为事而作,朕万几宸翰勤政之余写一写,聊为自娱而已。傅恒——现在说正经差使——纪昀也坐过这边,虽和你的差使干系不大,从根子上说也没有两样。”
纪昀原在隔栅子旁侍立,忙答应一声“是”,坐了傅恒下首。乾隆升炕盘膝坐下,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说道,“说到政务,就没有那么松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来想去,金川之战怕是败得比朕想的还要惨……”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着一口苦药,皱眉说道:“娄山关总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几十个抢劫粮库的贼,一问,都是金川被打散的败兵……没想到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竟如此难弄!——傅恒,你心里要有个数。预备去金川掌管军务。朕原想让阿桂去的,前头已经派了庆复、讷亲,阿桂资望相差太远,怕镇不住。调来军机处行走,且为朕参谋咨询吧!”
“皇上圣明!”傅恒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阵伤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奴才没有接到奏报王师败绩的正式折子,但金辉、勒敏和李侍尧都来了信。说法不一,败得很惨似乎无疑。奴才已经屡次请旨出征金川,反复思虑,君父有忧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杀敌,现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军令状,主子给奴才调兵之权,调岳钟麒为副,一年为期,送一颗人头回北京,不是莎罗奔的,便是奴才项上这颗!”他说着,抖着手从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着身子双手呈上,声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读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难言。讷亲欺君的事如若坐实,是社稷之耻、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觉羞颜难当!”
他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刘统勋心如铁石,纪昀乐天诙谐,也都听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都睁大了眼,痴呆地看着乾隆。
大约因为有预感,心里有准备,乾隆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看信却是看得十分认真,也是将三封信并排摊开,参照比较着读。三个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瞩在御座后边的条幅字画上。偌大养心殿,静得只能听见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傅恒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