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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生又道:“所以,思想改造问题,是一个长期、艰巨的大问题,不可小看。搞现代戏,也就是为了促进人们的思想改造。对那些不愿意走的人,羞羞答答的人,就要在后面推他一把。”
“我是说,对现代戏,我一点也不懂,恐怕……”
“这没什么,会推碾子就会推磨。旧瓶装新酒,旧瓶还是要的嘛。自古以来,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则不能矫枉。所以,我们的步子就要大一点儿,口号就要响一点儿,决心也要坚定一点儿。为什么要批判《武训传》?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抓意识形态。如果思想仍停留在从前,就会被历史所抛弃!”
张伯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康生挥了挥手道:“好吧,这个事,你自己再想一想。考虑好了,再答复我。”他的声音低了一低,关切地说:“张先生,大家都是读书人,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别人抢着干,我还不一定相信呢。”
说着,他走到了大书架前,拿起一函线装的清版《宋元学案》,随意翻了翻,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听人讲,你收藏了不少古画,可以看一看么?”
张伯驹谦词道:“多少有一点,不过大都不在这里。”
“哦,没关系,随便看一看也好。我这个人,革命几十年,对古书古画,却一直有所偏爱,也爱瞎写几笔。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好好切磋一下呢。”康生兴致勃勃地说。方才那些关于“传统”之类的议论,一下子全丢到一边去了。
张伯驹让慧素从里间小书房中取了七八幅字画来。这都是北平解放前夕买的,基本上是明清两朝画家的作品。
张伯驹把画一幅一幅地全挂了起来。
康生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凑近一幅明代画家戴进(字文进,号静庵)的山水画卷,眯着眼睛看了起来。他看得认真、仔细,甚至有点儿挑剔。
“这……是真迹么?”
“是的。”康生点点头,又看第二幅。
这一幅是明代画家吴伟(字士英、次翁,号鲁夫)的《江夏秋居图)。吴伟于明弘治年间被皇帝赐“画状元”之印,名动一时,笔触恣肆而秀劲,山水画的意境很独到。康生看了,不住点头。
再下一幅是清代画家黎简(字简民,号二樵,广东顺德人)的山水画,画风又是一脉,苍润而淡远,康生看得如醉如痴。
接下来是一幅任伯年的人物和一幅虚谷的山水画,康生看得更入神了,竟情不自禁地连声赞了起来。张伯驹站在一边,心下甚是打疑。他不明白,这位康生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几件东西,能不能借给我看一看。内人伴竹(曹轶欧的笔名)也喜欢写写画画的,让她也欣赏欣赏。”
张伯驹自无不允,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慧素去找了个布兜,张伯驹则把画一一取下来,卷好,放进布袋里。最后,康生又握着张伯驹的手说:“张先生,方才的话,请你再考虑考虑。记住,千万别错过了机会。”
送走康生,张伯驹只觉心中很乱。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康生是共产党的大干部,说出来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可是,那些画,难道便不是“封建阶级士大夫”的那一套了么?到底哪一种说法更对呢?
此外,对现代戏,他真是一窍不通,连这个名词,也是第一次听说。突然让他去搞现代戏,还要让他去牵头,这不是开玩笑么?
他所说的“机会”,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得其解。
三天后,他措词谨慎地给康生写了一封信,表明他“实在难以胜任”,请康生同志“另择高明”。
然而,一晃两个月,康生那儿再没了一点儿消息。
五
本打算春节一过,就去看从香港重金购回的《伯远帖》的。因为齐白石一直忙,身体又不大好,不能一块儿去。所以,拖到年底,才算办好了看《伯远帖》的手续。手续是由文化部报到中央批的,可见对这件文物的重视。虽然拖了这么久,但张伯驹反倒有一种宽慰的感觉。
古时候,那些王府的千金小姐,也是难得一见的。太轻易了,反倒会失了身份呢!这比喻虽不甚恰当,从道理上说,却是差不多的。想当初《伯远帖》流落街头,被人一次次翻卖,成了一件有价的商品,简直是一种亵渎呢。后来,在张伯驹手上,又呆了整整八个月。八个月中,他几乎每天都要把《伯远帖》细细地看上好一阵,对上面的一笔一划,都印象极深。可以说,已经深深地刻到了脑子里。便是上面的渍点,也印象深深。今天,他又站到了《伯远帖》前。“是它!”他在心中狂唤。
他强作镇定,凝视着《伯远帖》。《伯远帖》放在一个玻璃罩里,平素罩上蒙着不透光的布套,以免紫外线的照射而损坏画面。张伯驹他们进去时,布套才取下来。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位《人民日报》社的记者,背着一架照像机。但是,那里不许拍照,以防对画有破坏作用。这些,他都一一看在眼里,百感交集。
国民政府时代,他曾几次上书,
大声疾呼,要政府出面,把流落于民间的珍贵文物尽数收购下来,以存国粹。后来,也曾自行成立了保存国故委员会,可直到最后,甚至得不到一纸政府的委任。为了和美国老板交谊,政府甚至劝他把《平复帖》拿出来,送给美国人。解放后,正是百端待举,到处都在用钱之时,国家却不惜重金,将此画从香港购回。天渊之别,只一比较,又怎不令人感慨万千!在这一件东西上,反映出来的内容却实在太多了。
《伯远帖》静静地躺在绒布的衬底上,显得华贵而精美。书右,是两款乾隆皇帝的亲题,写道:
唐人真迹,已不可多得,况晋人耶?内府所藏右军快雪帖,大令中秋帖,皆希世之珍。今又得王dang此幅,兰纸家风,信堪并美。几余清赏,亦临池一助也。
御识
又一款题曰:
乾隆丙寅春月,获王dang此帖,遂与快雪、中秋二迹,并藏养心殿温室中额,日三希堂。
御笔又识
书左,是一幅吴昌硕的题字,并有一幅小画,老树半石,别有雅趣。
同去的河北束鹿画家赵望云道:“张伯老,都云你收藏巨富,这一件又在你手中留过,为什么你没把它买下来?”
张伯驹不知从何说起。
千头万绪,又怎么能一下子说得清。
赵望云小张伯驹近十岁,是王樾的学生,为长安画派的创始人。石鲁、黄胃、方济众等后起之秀,都师承于他。他久在西北,这边的事不大清楚,这时,正好王樾过来了,说道:“那时候,他也差不多是个‘无产者’了,买不起呢。”
蓦地,张伯驹又想起了卫福海将《伯远帖》拿走时的情景。可惜,卫福海已于去年底去世。否则,让他一同来看一看,怕是会有更多的感叹呢。
于潜移默化之中,他对共产党的认识也更深了一步。
回到家,他特别兴奋。慧素因为有病在床,未能一同去看。张伯驹把参观的情形细细地向慧素说了,慧素也是感触万千。当晚。张伯驹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却见外面月色正好。时钟悠悠地敲了十二下,恰是午夜。
他铺纸振笔,写了起来:
钟敲夜半窥长沟,平生愿,几曾休。琴棋书画,难系天下忧。便是杜鹃尽啼血,心不老,鬓先秋。一帖《伯远》千虑收。看中流,放兰舟。风发意气,百舸竞上游。抖擞精神狂歌去,新中华,万民讴。
他觉得写的很不理想,太浅,也太杂乱。他的心太冲动,像年轻人呢。
第二天上午,他接到两封信。第一封是陈毅寄来的,照例是最近写的几首诗,请他指正。陈毅的诗词有一种大将风度,不拘成格,用字大胆,貌似浅显,其义却深,很为张伯驹所喜爱。说起来,当初他与陈毅认识,也是命中有缘呢。
全国解放后,张伯驹与慧素前往苏州扫墓,回来时,应一些朋友之邀,在上海小居。一天,旧友丰子恺、靳以、魏金枝一同邀他出席上海文化界同仁的一个聚餐会,他去了。席间,见到了南社创始人之一、老词人柳亚子。趣味相投,二人不免谈起诗词来。听说柳亚子同陈仲弘先生相熟,张伯驹很想一见,便托柳亚子将自己的一本诗词集转呈仲弘先生。文人以文会友,古来便是一件雅事,本来没什么。这几年,他不断地见到一些陈仲弘的诗作,有几首,甚至他都能背出来了,可谓心仪已久。他发觉,在陈仲弘的诗词中,有一种他最缺少的豪迈之气。比起来,陈仲弘的东西是豪放派,若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之悲壮,若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深邃,若岳武穆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雄壮,而他的东西,则每每总有一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是“小桥流水人家”的遁世之感。他几次想写一些奔放的东西出来,总不能如愿,苦恼了好久。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对陈仲弘的诗文特别欣赏。
有这样几句,他最为叹绝:
“后死英雄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此去泉台集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严冬到来时,百花迹已绝。
红梅不屈服,树树立风雪!“
“三峡束长江,欲令江流改。
方知破夔门,东流成大海!“
淋漓酣畅,恣肆痛快。
文如其人。可以想见,作此诗词的人,一定是卓荤不凡之人。
后来,他才知道陈仲弘竟然就是共产党的第一任上海市市长,原来的新四军军长陈毅。
他愕然,失悔当初不该那么轻率。
“人家一个共产党的大将,会理睬你一个不足挂齿的国民党遗老么?”他在心中暗说。
想不到的是,聚餐会后不久,陈毅便给他来了信,信中对他的诗词大加赞赏,并指出尤其对哪几首最为喜欢。显见,陈毅已把那本诗词仔细看过了。信中,还给张伯驹寄来几首他的近作,并邀他有时间到家中一坐。张伯驹犹豫再三,终于去了,在陈毅家吃了一餐饭,并谈到很晚。从此,便开始了他们之间长达二十年的友谊。
第二封信是康生寄来的。信封很大,用的是牛皮纸的公文口袋。打开来,是一封便函,很短,仅寥寥几句话,无非是问候一下,并说那几幅借去的画,夫人和朋友见了都很喜欢之类。信尾,是一行小字:
昨,心血来潮,书章单一幅,尚觉满意,寄上。
张伯驹打开了那幅字。
字是用的二乘四的整张宣纸,中间,分两行写了十六个字:
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署款为:“康生左手”。
一侧,别有一行行书,写道:
值康生同志参加中央会议归来,兴酣而草。
署款为“伴竹”。
慧素走进书房,把这幅字看了看道:“这也是草书么?”
张伯驹点点头道:“对,早期的草书,是隶书的草写,由草隶发展而成的一种字体。字字不连写,流行于两汉时期,史游的《急就章》便用的这种字体,所以叫‘章草’。应当说,这一幅写得不错。”
慧素道:“怪不得口气那么大,果然有点本事。这一幅,要不要裱起来?”
“先放着吧!”张伯驹淡淡地说。
不知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