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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笃、咚!”
“你在干什么?”犹太老人用英语问他。
“这下面是空的。”孙镜回答,把一块地砖指给他看,“这块地砖四周有细缝,你看到了吗?”
老人惊讶地弯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砖前。
“祝你好运。”孙镜说着,把梅丹佐铜牌揣进裤袋,走出了礼拜堂。在他身后,原本在堂内参观的几个外国人都围到了犹太老人身边。
没人会有好运,包括早已把威尔顿藏宝挖出来的韩裳。
这是韩裳录音里最容易验证的两个内容之一,摩西会堂圣柜室前的藏宝地洞。另一个,是茨威格写在自传里的诅咒记录。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茨威格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孙镜在书店的名人传记区找到了它,在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处,他看见了相关的段落。三名演员的名字是AdalbertMatkowsky、JosefKainz、AleksanderMoisiu,分别死于一九○九年、一九一○年和一九三五年;导演的名字是AlfredFreiherrvonBerger,死于一九一二年。
意料之中。孙镜把书合上,带到付款柜台买了下来。尽管昨晚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自述录音没有欺骗的必要。人性比这个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为一个骗术高手,没什么技能比这项更重要。
所以韩裳的经历是真实的,诅咒的确存在,也只好试着相信让这些该死事情发生的实验真的进行过,也许它还在进行着,谁知道呢。
孙镜倒是想知道,他裤兜里的这块梅丹佐铜牌算怎么回事。要是韩裳还活着,她一定会为这个重大发现录下一段新录音。
比如:“我从孙禹的曾孙那里又看到了一块梅丹佐铜牌,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孙镜对这份祖先遗物的价值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拥有铜牌的人和那个年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接连早亡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让一切都隐没无踪,只剩下这块不会说话的金属。孙禹会是实验者之一吗?一个当时非常年轻的中国人?”
这是对韩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线索,可是她已经死了,孙镜想着。
韩裳不会知道,在她死之后有人潜入家里,并且试图跟踪领取她遗物的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线索,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线索追寻中,留有一块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过的时候更加凋敝了。看起来剩下的住户,也会在近几天里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浅了些,空气里的血腥气早已经没了。这幢四层老楼的大门敞开着,几个人进进出出,把家里打包好的东西搬到路边堆起来。等搬家公司的车一到,好通通运走。
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纸箱上歇口气。瞧见低头看着地上白线的孙镜,开口说:“昨天这里刚死了一个人。”
孙镜抬头看看他。
“那么大的花盆。”他说着用手比了个比篮球大两号的圈,“从四楼砸下来。当场就躺倒在那儿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线。
“真惨。”孙镜应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过力来,脸上生气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现场画面般,从韩裳的穿着模样到花盆砸开脑袋的声响,一路解说下来。
“事情就透着奇怪,怎么就这么巧,这条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这里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来,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来?为什么?”
“可没人到地下去问她。还有那花盆落下来的位置也不对,公安都派了现场那个什么……现场堪查组,里里外外脚印指纹都查过,当时四楼老李家一个人都没有。气象专家就解释了,这是碰上低空瞬时强气流,把花盆在半空里吹歪了。哈,就是一阵妖风,嗡一声就过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拟着风的声音。
“死的这女的,可还是个明星呢,演话剧的,真叫一个漂亮。你看过话剧吗?名角儿,演起来场场爆满,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到处都是。”
孙镜觉得有些不对味起来,插嘴问:“你昨天真的当场亲眼看见了?”
男人愣了愣,然后讲:“看见的人多啦。”说完他拍了拍纸箱,回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民间的传奇就是这么来的,孙镜想。大概要不了多久,这就会演变成一个极有真实感的鬼故事吧。
不过韩裳当时真的停下来了吗?这男人的故事版本里,并没有说她是为什么停下来的。通常这种口口相传的故事,只会无中生有,情节越来越丰富离奇,却绝不会把原本就有的细节变没。要是韩裳真的停步不前,这肯定是个在外人看来没有原因的突兀行为。
如果这不是个鬼故事,而是场谋杀……
如果我是杀人者,孙镜想。如果我有办法让花盆突然掉下来——要做到这点已经很困难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个法子,让要砸的那个人呆着不动,否则命中目标的难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韩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谋杀者。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可或许……那就是个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诅咒,弗洛伊德的实验,这些在一般人看起来,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时候,孙镜就想起了那个说鬼杀人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小烟杂店并没有在营业,铁卷帘拉下来,却没有拉到底,留了条缝,传出里面的声响。
孙镜敲了敲门,铁卷帘“哗哗”地抖动起来。
“谁啊?”里面问。
“买烟。”
“搬店面了,都打包了。”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老妇人的女儿。
“要条中华,没有吗?”
几根手指头从缝里伸出来,搭住卷帘的下沿,“哗”地把门抬了起来。
“软壳硬壳?”的确是女儿,店里已经大变样,商品全都收拾了起来。她妈却不见了踪影。
“硬壳。”既然开了门,孙镜当然选便宜的。他并不喜欢中华烟,淡得没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划开一个纸箱的封箱胶带,手脚麻利。
“昨天那个拉着我的,是你妈吧。”
女人抬起头打量孙镜,把他认了出来:“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脑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刚刚把她送去蹲医院。”说着她半是叹息半是埋怨地哼哼着,轻轻摇头。
孙镜把钱包拿出来,慢慢地点着该付的钱。在把钱付出去之前,他的问题总能得到更好点的答复。
“不过昨天也是吓人,是被吓到了吧。”
“什么啊,你自己站在这里看看,从这个地方是看不到死人的。她就是脑子的毛病发作了,又不是第一次。”女人从箱子里拿出条中华,直起腰递给孙镜。
“都在讲,这个事情很妖的,说不定真是鬼作祟呢。你这里一条多少钱?”
“三百八。”
“跟我讲讲你妈看到什么东西了,我对鬼故事满有兴趣的。”孙镜把四张一百元递过去。
女人弹弹簇新的钱,揣进口袋里,抬眼看看孙镜的表情。
孙镜冲他笑笑。
女人掸灰一样轻轻拍了拍手:“真的要听?”
孙镜点点头。
“男人这么好奇,准备听了去吓小姑娘啊。也没什么故事,昨天她就坐在店门口。”她把钱揣好,指了指身边,这是个店口靠右侧的位置。
“我就在她旁边,她突然鬼啊鬼的叫起来,吓人一大跳。我看她眼乌珠定洋洋,面孔煞煞白,赶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啥地方有鬼,没有的。就这样子。”她说完,看看孙镜,摊开手,又强调了一次,“就是这个样子。”
“她往哪边看的?”
“那里。”
女人的手指向出事的方向,但坐在店里往那儿看,再怎样都至少离韩裳躺倒的地方差二十米。
“她有没有说鬼什么样子?”
“讲什么啊,话都讲不清了,晚上回去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抖。”
“她叫起来的时候,就是那边死人的时候?”
“好像差不多,这倒有点怪的。不过我是什么都没看到,那个方向就只有个过路的女人,她大概倒是看到死人了,表情都吓得不对了。”
“女人?”
“哎呀,活人还是鬼总分得清楚的。”她这样讲,好像自己见过鬼似的。
“戴了顶帽子,还戴了太阳眼镜,黑丝袜高到这个地方。”她撇着嘴比划着,“鬼怎么会是这样子,我还特意看过,有影子的。”
孙镜手里一紧,把烟壳捏得深陷下去。他僵了一小会儿,问:“什么样的帽子?”
“是……那种,嗯,前面有个沿……”女人一时形容不清楚,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戴这种帽子。
“棒球帽?”
“对的对的,就是棒球帽。”
孙镜深吸了口气,冲女人点点头:“谢谢你的故事。”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里,就像我不喜欢这家伙一样。”徐徐说。
“大概是因为这里有太浓的尸体味道。”孙镜说着,拿起徐徐放在茶几上的一叠打印好的A4纸。
“尸体?”徐徐看上去被吓了一跳。
“那儿有几百只乌龟的尸体,你看见过的。”孙镜翘起左手拇指,指指隔壁房间。第一页上的男人照片是黑白打印的,算不上清晰,这没什么关系,他认识这个男人。
“见鬼。”徐徐诅咒着,昨天夜里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股恶心味道,“它们就没在哪个晚上爬进你梦里咬你吗,让你身上挂满几百个那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你直接说出来好了,看不出你还真害羞。”孙镜的话让徐徐的尖刻笑声卡了壳。
这叠文件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封面男人的详细资料。他的名字叫文贞和,现年五十八岁,上海博物馆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馆馆藏的甲骨文物并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书画部、青铜器部的规模不能比。文贞和这个主任下面,只有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研究员,还有几个时常更换的实习研究生。这同时意味着,他对博物馆的甲骨事务有着完全的控制力。计划里,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在这里有文贞和公开或不公开的信息,网络之外,老千们总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报。徐徐干这些的速度很快,孙镜一页页翻过去,目前看来质量也不错。
离异,独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邻里不太往来。给人的印象是埋头学术的学者,孙镜知道,文贞和在甲骨学方面的确很强。
他长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脑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让人舒服。在他没精神的时候,会让人觉得猥琐,有精神的时候,就变成了个顽固倔强的老头。总之,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家伙。
但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攻不破的堡垒。文贞和很吝啬,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皮肤是焦黑的,因为他总是把烟抽到烧着手为止。两年前他买了个烟管,现在他终于能把烟丝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纳。他的许多同事都认为,要不是学这一行的女人实在不多,文贞和的实习生里决不会出现男性。他热爱和异性实习生一对一的谈心,在中国你很难说这算不算性骚扰,总之女人在他的部门里呆不了多长时间。
好财又好色,这样一看,又仿佛不难对付。
“但这未必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