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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孙镜抬头扫了眼海报,突然愣住了。
海报上有主要演员的头像,其中的一张脸,他才见过。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见了女主角的名字:韩裳。
原来她叫韩裳。
“不会有首演了。”孙镜叹息着低声对徐徐说,“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灵,转头盯着孙镜,脸色很难看。
“十分钟前,她被高空坠落的花盆砸在头上,就在前面那条街。你应该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我看见她躺在那里,没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说。
“你怎么了?”孙镜问。他发现徐徐有些不太对劲,墨镜上沿的额头有细汗,只是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徐徐没有立刻回答,她抬头看了海报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看首演?”
“因为你是一个话剧爱好者。”孙镜随口回答,他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其实更多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情,从刚才的一幕里解脱出来。
“这部戏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出两百万的人。”
孙镜张开嘴,又闭了起来。他想起两天前徐徐在咖啡馆里的话,她之所以选择巫师头骨做为目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个出两百万想借头骨研究的人,这能让她多赚一笔。
饕餮玉戒又转动起来,巫师头骨、甲骨文、龟背信、在他面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无疑问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经不会出现了,某些疑问现在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难怪他被盯着的时候会如此不舒服,因为她真是在盯着他,而不是看见了缓缓打开的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对孙镜来说韩裳是个陌生人,但韩裳却是认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韩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门的学问,不会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个还没出名的年轻话剧演员,一个出两百万想研究甲骨的人,这两者之间无论如何都很难联系起来。而这个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孙镜嗅到了诡异的气息,不仅诡异,而且危险。如果今天韩裳没有死,自己会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里呢?
“现在没有两百万了,或许我真的应该考虑换一个目标。”徐徐说。
“这么说,你还是没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额头的汗快干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说,“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碰到你。”
孙镜“唔”了一声,眼神又移到了海报上。韩裳的脸庞精致秀美,可是刚才那张青白的脸却从记忆里一点点浮起来,两张同样却又天差地别的脸交叠在了一起。
徐徐被孙镜扔在一边,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该灰溜溜地走开,还是尝试再一次说服这个死样怪气的男人。
无名指指根戴着玉戒的地方湿漉漉地渗出了汗,孙镜把戒指褪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戏院的台阶。
然后他转过身,见到徐徐还站在台阶上,就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巫师头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徐撇了撇嘴,没搭话。
“你看过那部片子吗?”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个电影拍了好几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犹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阶。
“所以其实那些任务都被完成了。”
最后两级台阶徐徐是一步跳下来的,她摘下墨镜,眼睛闪闪发亮。
“你答应了?你想到办法了?”她语气里除了惊喜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伙。”孙镜说。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声回答。
像是在做担保,她“啪”地立正,两条穿着黑丝袜的长腿并拢,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哎哟。”她叫起来。
“怎么?”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弯下腰去揉着脚踝。
孙镜叹气。
徐徐直起腰来的时候,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吃饭吃饭,我请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说。
“我没胃口。”
“我也没胃口,这样最好,点一人份就够了。”
“事情都扔给我,那你干些什么?”从牛排馆出来的时候,徐徐抱怨。
“我负责告诉你怎么干。”孙镜回答。
“切。”徐徐挥了挥手,带着一脸的笑容离开了。
她拐过街角,越走越慢,最后靠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
她的笑容已经不见,呼吸也沉重起来,手指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她把墨镜重新戴起来,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顺着来路,慢慢走了回去。
经过海报的时候,孙镜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样,他也选择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两辆警车,依然有围观的人。
那个叫韩裳的女人当然已经不在地上,只剩一个白笔画的人形。
但血还触目惊心地凝在那儿。
旁边一个中年人被带上警车,临上车的时候还在用上海话解释着:“阿拉屋里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会掉下来,各个事体真是……”
“让开了让开了。”警官对围观的人群喊,然后他抬起头对四楼阳台上站着的警察叫道:“再试一次。”
阳台向外搭出块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吊兰和一盆月季之间,有个明显的缺口。缺口处留着泥印子,一块普通的红砖现在被竖着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点在砖后,轻轻前推。
红砖在空中缓慢地翻滚着,迅速坠落,和人行道碰撞的瞬间迸散成大大小小的碎块。
下面的警官转头问旁边的一位居民:“刚才真的没风?”
“好像有一点。”那老人又不确定起来。
落点不对?孙镜立刻明白了这个简单实验的用意。
现在警察的眼睛倒都很毒啊,居然发现了花盆原本位置和掉落位置并非垂直,有小小的误差。
从这块红砖来看,误差了小半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其它因素影响,花盆该落在韩裳脚边,吓她一大跳。
但是可能有很多因素的,孙镜向小街的另一头走去,心里想着。
比如当时有一只鸽子落在花盆上,让它重心偏了,掉下去的时候撞了旁边的花盆一下;比如韩裳被砸中的时候踉跄了半步才倒下去,所以现在推算出的她原本所处位置是不准的。后者的可能性很大,人在行走的时候有向前的惯性,没那么干净利落地直接倒下去。
当然,还有风。
自己能想到的,警察当然也想得到。所以,这还是一宗意外。
孙镜忽然有些警觉,他发现潜意识里,自己似乎正在往非意外的地方想些什么。
“是鬼索命,是鬼索命,我要去讲!”
孙镜听见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转头一看,却是先前见到的烟杂店老妇人。她想要从店里冲出来,被死死拉住。
“侬有毛病啊,侬阿是毛病又犯了。”拽着她的年轻女人凶她。
孙镜的脖子上又立起了鸡皮疙瘩,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店门口停了下来,转回身去看。
没错,这儿虽然离出事的地方不远,但小街弯曲的弧线,让他无法看见韩裳倒下的位置。他都看不见,呆在后面烟杂店里的人当然更看不见。
老妇人伸出一只手对他用力招:“侬阿是警察同志,我跟你讲,是鬼索命啊,警察同志,我看见的。”
“唉呀,我妈有神经病的,不好意思哦。这个老神经,侬真的要进医院了。”女儿用力把妈拉回店去。
孙镜用手慢慢捋了捋后颈,温热的掌心把凸立起的毛孔安抚了下去。
只是恰好和死亡事件同时发作的神经病。
或者,这事情不那样简单。
他感觉内心正被某种情绪冲刷着。这情绪并不完全陌生,令他想起从崖上高速坠下时,把整个胸腔都塞满的恐惧,迫在眉睫的死亡危险会不断提醒他,快拉开降落伞。但他偏要再等一等。
心灵就像沙滩。汹涌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沙变得更细更坚硬,不过要是扑过来的浪足够凶猛,也许会挖出沙滩下埋藏的宝藏。比如二○○四年末的那次海啸,在印度马哈巴利普兰的沙滩上洗出了一尊尊千多年前的石雕。
人都很贱,只是各自不同。孙镜自嘲地一笑。
“弗弗弗”,孙镜嘴里发着奇怪的声音,走进了自家的小楼。
曾经这幢带着院子的三层小楼都是他家的,洋楼的外墙铺着马塞克,八十年前这相当摩登。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广玉兰,开花的时候关紧窗户都挡不住郁郁的香。四十年前楼里搬进了好些不请自来的邻居,在当时这没什么道理好讲。现在孙镜拥有的,是二楼的三间房,外加一个厕所。
今天的信箱很正常,孙镜关上小门,穿过狭窄的过道,走上楼梯。
“弗弗弗”,他又开始了。韩裳临死前的一刻,想要对他说的会是什么话?
不,只是一个字,孙镜觉得,韩裳反复想要说出来的,只是一个字。
哪个字这么关键?
孙镜叹了口气。汉语里有太多同音字,并且韩裳说的不会是“弗”的同音字,而是以“弗”为开始音的字,只是快速消亡的生命让她再没力气发出后面的音节。
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兼收藏室,剩下的就是孙镜正呆着的这间。
阳光被百叶窗割成碎片,落在龟壳上。
许多龟壳。
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成了座龟壳山。
龟壳山上的龟壳,都是没有字的。这不是殷商甲骨,只是龟壳而已,里面最古老的一块,其原主的死亡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年。
屋子的其它角落散落着些面貌全然不同的龟甲。它们相貌古旧,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上面有一排排钻凿的痕迹,有些被火烤过,在另一面爆成一条条的细裂纹。在殷商时期,这叫作卜纹或兆纹,贞人、巫师根据其走向,来判断占卜的结果是一个吉兆,还是一个凶兆。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自殷墟出土的珍贵古物,当然,只是看起来像而已。这已经足够了,孙镜觉得,自己不仅是最好的甲骨专家,应该也是最好的甲骨造假专家。在这一行,他没几个像样的竞争者。
孙镜看着堆成小山的原料,这里面有山龟有泽龟,原本商朝各地进贡给王都的卜龟,就各有不同。
“喀啦”。
孙镜立刻扫视了一圈,哪里发出来的声音?
“喀啦”。
又是一声,是那堆龟壳。孙镜死死盯着龟壳山,就在他目光注视之下,小山里继续发出声响,然后“哗啦啦”倾倒下来。
孙镜肩膀一松,他想起来自己把那封活的龟甲信扔在这间屋里了。两天没喂它,看起来活力还不错,只是寄信的人已经死了。
孙镜一时懒得去把龟壳重新堆好,反正这间屋子就够乱的了。他靠在工作椅上,往下一压,半躺下去。
几秒钟后,他就猛地挺直身子,直愣愣盯着倒下的龟壳。
有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瞬间把原本没看到的角落照亮。
孙镜双手用力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走到塌了一半的龟壳堆前,蹲下。他把手伸进龟壳堆里,摸索了一阵。
“见鬼。”他低声咒骂,忍不住在手上加了力量,野蛮地搅动起来。龟壳四散,飞得到处都是。
等他总算停下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找不到几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他无声地笑着,低下头,开始端详手里这只吓得把头脚缩进壳里的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