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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让你赏人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小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