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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跟杜兰看得有些呆了。
怀孕的女人已经走出老远了,林红和杜兰还在盯着她的背影出神。林红忽然叹息了一声,她心里对那幸福的女人充满同情。可怜的女人,她现在一定沉溺于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吧,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必将是一个极其凄惨的结局。
“她不该怀孕的。”林红像是对杜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杜兰还是没有说话,林红转到她身前时,看到她的眼中隐约有了些晶莹的东西:“杜兰你怎么了。”
杜兰低下头,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林姐,女人怀孕真的是场灾难吗?”
林红怔一下,没想到杜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看得还少吗?那些女人满足了男人最无耻的欲望,却要自己承受这带来的痛苦。”
“可是,痛苦之后的快乐呢?大多数人都会因为快乐而忘了痛苦。”
“杜兰!”林红忽然大声道,“那些快乐是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她们在血污里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她们要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换取将来可能会有的快乐。所有人都会在痛苦之后快乐吗?你以为她们在快乐时就会忘了曾经的痛苦?”
杜兰吃惊地看着林红,看她这一刻有些扭曲的面孔。
“林姐,你放心,那些灾难永远不会降临到我身上了。”杜兰勉强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大学时曾经有个男朋友,那时我们就同居了。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医生便说我再也不会怀孕了。”
林红又怔了怔,杜兰的话是她没想到的。
“所以,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我永远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遭逢灾难了。”杜兰故作轻松地说,并且转身轻盈地向前走去。
林红盯着她的背影看,杜兰故作的轻松在她眼里,其实一点都不轻松。
20
林红想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呢?她必须要想起来,因为她隐隐觉得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它跟现在发生在她身边的奇异事件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隔上两天总要发生一次,而且,她在屋里还发现了其它各种痕迹。她在烟灰缸里发现了两种不同牌子的烟头,这是新的发现,它说明跟随那喷桂花香水的女人来这里的男人不止一个。更让林红心悸的是她又接连两次在床上发现了痕迹,还有一次,几张揉作一团的纸巾就随意丢在床边。
林红陷入巨大的恐慌与疑惑之中。她恐慌喷桂花香水的女人可以无声无息地到她家里来,疑惑的是那女人似乎并不想伤害她,每次出现的目的好像仅仅是借用她的地方,跟不同的男人上床。
林红想过要报案,但想到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话。陌生的女人进入她的房间,没有伤害她,也不为钱财,就为了找个地方跟男人做爱。这样的理由连林红自己都觉得荒唐。在这城市里有不下于百家宾馆,任何人只要付出不多的钞票就可以得到一张柔软舒适的床。
林红每天躺在床上,想得脑袋都要炸开了,还是不能替发生的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她便想自己真的遗忘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想起那些事情,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现在,这城市惟一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让她异常恐惧,有时候,她会想到那个女人其实并没有走,她始终呆在这套房子里。她静静地坐在任意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林红。
林红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林红。因为她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一个空气中飘满桂花香水味道的夜晚,林红独自从黑暗中坐了起来。她面对着黑暗,呆呆地与黑暗对峙。她说:“你到底是谁?你到我的家里来要干什么呢?如果你想伤害我,那么请你快点动手。如果你怀有别的目的,也请你快点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请你离开。”
林红在黑暗里的声音充满了怨愤:“你为什么要缠着我呢?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我?”
林红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她似乎看见墙角真的站立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的面孔一片煞白,五官模糊不清。她始终保持着凝立的姿式,不动,也不说话。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林红剧烈地喘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激荡而出。她奔到卫生间里开始不停地呕吐。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渐消渐散。
她打开淋浴器,让冰凉的水落在她的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子变得彻骨地凉。她湿淋淋地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的人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脸色煞白,眼圈深陷乌黑,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她注视着镜中的女人,不相信她就是自己。
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一定也在卫生间里,林红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绝望地发出一声呻吟,从镜子里看到那白衣的女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回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这时,那白衣女人又在房中静静地注视着她了。
林红躺在床上,与黑暗中的白衣女人对峙。白衣女人是不会疲倦的,她却渐渐感觉眼前的黑暗开始变得模糊。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又萦绕在鼻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味道,那是男人的气息。
那白衣女人曾经和不同的男人睡过她的床,他们在床上留下的痕迹,给林红提供了无限想象的空间。她看到黑暗中的女人脱去白衣后有一身圆润光滑的肌肤,一双手轻轻抚上去,那肌肤瞬间便起了层颤栗。男人的手像湿润灵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荡漾的肌肤间游荡,有一些力量缓缓地从女人的身体里腾升,她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润。她渴望着,扭曲着,身体最大限度地弯曲出优美的弧线。她和男人像催发的兰舟,缓慢而执着地向着水域的深处挺进。那些水波荡漾开来,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涟漪。
林红蓦然睁开眼,黑夜还没有到尽头,她却已是一身薄汗。
她还感觉自己有种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
像是一根冰柱直接刺进她的脑中,她呆呆地保持着睁开眼时的姿式。身体的微妙感觉还没有完全消散,那种极端疲倦与极端的失落让她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恐惧之中。她在梦中可以清晰而真实地感觉到与男人交合的快感,那是种她从不曾有过的体验,那让她憎恶,却又下意识在醒来后仍然在回味。
白衣女人现在一定仍然呆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只是林红却找不到她了。
难道她的目的便是留给林红一些无法抹灭的体验?
林红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仔细辨别香味的出处,以便能找到那个白衣女人。
她失望了,因为她发现桂花香水的味道是从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那香水味遍布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海城民俗馆坐落在城东云天路上,海城经过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只保留了城东与城西两块旧城遗址作为城市历史的见证,一处是城西拾荒街,一处就是城东云天路。云天路两侧,许多当年在海城风光一时老字号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地保留着过去的经营方式,只是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房舍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不知翻修过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着青砖黑瓦的建筑风格,让人踏上街道,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意。
海城民俗馆隔壁,便是昔日在海城显赫一时的京家老宅。
这天下午,有一位灌云县的老乡给石西送来两张剪纸,一张叫做“喜报三元”,图案是带花边的四个直角三角形围着一个喜鹊,在乡下,是贴在新房的帐顶上的;还有一张叫做“老虎镇五毒”,图案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它一般端午节时贴在窗玻璃上。
傍晚的时候,石西送那位老乡出门,挥手告别之后,正要转身回馆,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面孔煞白,眼圈深陷,与开业那天衣衫鲜亮春风得意的女人大相径庭。而且,石西看到她身上穿着那件她熟悉的蓝底黄碎花吊带裙。
——裙子是两年前女人刚到海城时他替她买的。
林红现在穿着当年的裙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不管怎么说,能在这时见到林红是件让他挺高兴的事,过往的时光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他虽然从不奢望能够回到过去,但他知道,其实在他心里,他还深爱着当年的那个女人。
现在,石西为林红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到她对面时,目光闪烁,有些慌张。他想尽量让自己坦然,但却始终不敢跟林红的目光对视。他想到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林红两年前离开了他,因而他根本不用在这个女人面前畏缩。
直到林红抓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他如遭电击,又恍若身在梦中。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一脸的惘然,第一次来民俗馆时身上那逼人的富贵气息已不见踪影,取替的是极深的无助。这时候,那个熟悉的林红又回来了,石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昔日凤凰镇上的女医生。
“我想知道,两年过去了,你心里对我还有没有怨恨。”林红说。
石西慌忙摇头:“你离开我的那天,我都没有怨恨过你,何况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攀附权贵的女人,我用出卖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今后的生活,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情。”
石西皱起了眉,林红看到他的脑门上又堆起了几道褶子。往昔的记忆浮现在心头。耳边似乎又响起石西改了歌词的那首童谣:“我们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儿,我到哪儿……”林红的眼睛湿润了,她心里已经在一千次一万次地责骂自己的卑劣。她在这城市太孤单了,她在这城市里游走了一下午,连个去处都找不到,最后,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云天路上,她想到了曾经深爱着她的男人石西。当年是她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现在,当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他。她希望石西能够痛骂她一顿,甚至不再理她,但石西还是以前的模样,面对她时微微有些慌张。这样,她便确信眼前的男人还没有忘记她,还在爱着她。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用对与错简单地来评判它。”石西小心地说,好像很在意自己的措词,“现在事实显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那样一个选择摆在我们面前,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做出你那样的选择。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放在心上。”
林红心头有些感动,她知道石西在很小心地安慰自己,不愿意触到自己的痛处。她的眼睛湿润了,双手把石西的手抓在掌心轻轻地抚弄。这时,一些忧伤像润物的春雨慢慢浸湿她的心田。她想,如果当时自己不选择离开这个男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至少不用自己独自在夜里面对那邪恶的桂花香水味道,还有穿雨衣的男人和棍子顶端悬挂的婴儿。
石西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此时脸上的忧伤与无助,与她现在的身份极不协调,莫非在她的生活里,遭逢了什么变故?而那变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他欲言又止,不知道那变故是不是自己该问的。
这个傍晚,林红与石西在民俗馆对面的茶舍里,非常详尽地向他讲述了她所经历的